第二十五記 重慶桃苑路一號 一九九九年六月

電視屏幕上一片雪花點點,圖像又不清楚了,蔡伯嘟噥著彎腰拍了拍老掉牙的電視機,還沒直起身就聽拴在外面的狗汪汪叫起來。平時這狗懶得很,沒有生人來,打也打不叫的。

蔡伯探頭從窗戶望下去,一輛計程車正從斜坡路口掉頭離開,還真是有人來了。

樓下鐵門鏈鎖的響動印證了這一點,蔡伯踩著嘎吱作響的舊樓梯走下去,揚聲問:「誰啊?」

沒有人回應。

蔡伯走近大鐵門,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外邊,仰頭看著門柱,手插在牛仔褲兜里,看得太入神,直到聽他又問了一聲,才回過頭來。

「請問,這裡是桃苑路一號嗎?」

「門上不是寫著嗎?」蔡伯一指門柱上銹跡斑斑的牌子,「就是這兒,你找誰?」

「那,以前的薛公館是不是這裡?」

「什麼館?」蔡伯耳背,沒聽清楚。

年輕人想了想,「我是問,您知道以前住這兒的人家姓什麼嗎?」

「那可不知道,這裡住過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麼,」蔡伯摸著剛剃光的頭頂,「甭管你找哪家的,都不住這兒了,前年就搬遷了,就剩下我一個看門的。」

「我不是問前年,我是問五十年前,住在這裡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著一扇鐵門,正要轉身的蔡伯聞聲掉頭,瞪眼看著門外的年輕人,「怎麼,你也是來問五十年前住這裡的薛家?」

啟安如釋重負。果然是這裡,聽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經來問過了。除了他,除了她,還有誰會尋到這裡尋訪一個早已被遺忘的姓氏?不過區區五十年,薛公館的名字早已湮沒,生鏽的白鐵皮門牌上刷過藍漆,只寫著普普通通的門牌號。

啟安笑了,對蔡伯眨了眨眼,「難道有很多人來問過您?」

鐵門鎖鏈嘩啦一聲,蔡伯開了門,狐疑地打量他,嘟噥道:「很多人倒沒有,這地方已經一兩年沒人來過問了,說要拆遷又拖著不動。昨天剛有個女娃來過,今天又來一個,你們搞什麼名堂,這地方到底還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後的大黑狗圍著啟安嗅來嗅去,彷彿對他很感興趣。

啟安彎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腦袋,答非所問,「老伯,你在這裡看門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兩三年吧。」

啟安仰起頭,「那你怎麼知道五十年前這裡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個女孩告訴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聲,沒有搭理,目光越發狐疑,「你問這個幹什麼?」

啟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沒有告訴你,她是誰?」

「沒有,」提起這個,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問東問西,在房子里轉進轉出,我問她是誰,她卻說是來考察的……我倒聽說過,這地方以前住過大人物,可已經荒了好些年,還考察什麼……我就琢磨這女娃到底是幹什麼的,——你說這兒有什麼好考察的?」

蔡伯一面說,一面眯著眼打量啟安,說話間已領他走進庭院,站在一片荒蕪叢生的空地上,指著面前破敗得幾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牆、白柱樣貌的小樓,「喏,這就是你說的薛公館。」

黃昏時分,籠在淡淡金暉下的破舊小樓像一幅斑駁脫落的油畫。

遠處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樓大廈和空中遠遠幾個黑點似的風箏,做了它的背景。

新的很新,舊的已舊,西沉的日光將舊屋的影子巍巍投下,像是擠壓在時光縫隙里最後一縷將散未散的嘆息。二樓窗戶早已沒有玻璃,剩下一個個空空的黑洞,有幾處用舊報紙勉強糊上,一扇殘破的雕花窗框搖搖欲墜。二樓廊上堆放著幾樣舊傢具,燒煤的鐵皮爐子就在檐下,將半面牆壁熏得黃黑。檐下牽著橫七豎八的電線,幾隻麻雀立在上面,一動不動看著院子里的人。

「這裡前幾年還住過人?」啟安有些難以相信。

「住了七八家人,新中國成立後這房子就被徵用了,後來分給一個工廠做宿舍,一直有人住,到前年這一片拆遷,住戶才遷走。本來這房子也早該拆了,有人去街道反映,說老房子要保護,街道反映到區里,區里說先緩緩,不急著拆,安排我來這裡看門,一緩就緩到現在,還是沒動靜。」蔡伯人老話多,平時不容易有人來說上幾句,絮絮叨叨打開了話匣子就合不上。

他指著院子里突兀立起的一排紅磚工房說:「這裡原先是一大片桃花林,一直到那邊山坡上都是,開起花來,漫坡漫野。可惜後來全給挖了,修了個蓄水池,又蓋了工房給拆遷工人住,現在拆遷的人走了,就是我一個人在住。」

啟安默默地點頭。

蔡伯卻嘆息,「這一片桃花林要是不挖就好了,我老家的桃花也開得好看。」

空落落的庭院里,豎著幾根牽線晾衣服的木樁,一陣風吹來,還沒晒乾的幾樣衣服被風吹得一起一落,像在對人招手,叫人再走近些,走到過往的時光與記憶中去。

啟安的目光越過荒蕪叢生的庭院,越過斑駁殘破的小樓,不知該停留在哪裡。

這裡的破敗荒涼,更甚茗谷。

一把大火將茗谷乾乾淨淨焚去,但焦黑的廢墟仍帶著最初的樣貌。

而這裡,沒有經歷那樣徹底的一場火,卻經歷了時光不動聲色的刀削斧砍,經歷了煙熏火燎的漫長消磨。那些隱匿在廊後檐下的足跡,遺落在一草一木間的笑語,都已蕩然無存。

站在被時間和記憶浸透的土地上,啟安緩緩閉上眼睛。

不知她站在這裡,看著這一切,又是怎樣的心情。

大黑狗在腳下蹭著蔡伯,嗚嗚撒歡。

蔡伯嘆了口氣,「這地方我也待慣了,真不想它就這麼拆了。」

啟安淡淡地說:「人都已經不在了,房子也破了,空留一個殼,還有什麼意思。」

「呦,你這話,怎麼跟昨天那女娃說的一個樣?」蔡伯驚奇地扭頭,瞪起眼睛。

「是嗎?」啟發失笑,「她來了之後,還說了些什麼?」

「那女娃啊,說了好多古里古怪的話……」蔡伯咧嘴笑,「我說這戶姓薛的已經沒有後人,她還不信,非要跟我辯,硬說這薛家還有後人……她年紀輕輕的懂什麼,不信我,自己去問問就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薛家沒有後人?」啟安轉身,面帶饒有興趣的微笑。

「我怎麼不知道,這一家從前是當大官的,一九四九年沒跑掉,全都死了,」蔡伯沒好氣地搖頭,「原先有個老太太好像是他們家親戚,往年清明還來看看,今年不知怎麼沒有來……」

「老太太?」啟安驟然開口,打斷了蔡伯的話,「什麼老太太?」

蔡伯神色古怪地看著啟安,突然笑出聲,「真怪,你們這兩個人,說話反應怎麼都一樣,你倆是不是認識的啊?」

啟安只好承認,「沒錯,我們是認識,可您先告訴我,那老太太是怎麼回事?她說她是薛家的親戚?她姓什麼?」

「她那姓少見得很,姓君,」蔡伯哭笑不得,「昨天那女娃一聽說君老太,也噼里啪啦問了我一通,聽完就跑,我話都還沒說完,你們這是……」

他的話又一次被打斷。

啟安不覺拔高了語聲,「君老太多大年紀?她是什麼人?現在在哪兒?」

蔡伯無奈,只好把昨天已經對那女娃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又說了一遍,「這老太是江南二中的退休老師,年紀比我還大,快八十了,住在哪兒我就不知道了。前年的清明,她女兒陪著她來過,帶了花來,說是看望故人。就是她跟我說的,這薛家啊,官做得很大,可惜命不好,一九四九年往台灣跑的時候,一家人都上了飛機,誰知逃難的人太多,飛機超載,後面又有炮轟,炮彈滿天飛,結果那架飛機剛飛出去就一頭栽了下來,也不知是被炮轟的還是出了故障……老太太當時趕到機場遲了一步,本來是想跟薛家人一起走的,哪知眼睜睜看著飛機就那麼炸了!」

「就這樣,旁人都以為他們在那架飛機上,發生了空難,沒能倖存。所以這些年,留下來的人只當他們都不在了,也沒再打聽他們的消息,哪裡想得到,他們並沒有上那架飛機。」啟安將這番經過,詳細轉述給電話另一端的大哥,足足講了半小時。

站在酒店落地玻璃窗前,隔了一江如帶,遙遙望見對岸燈火。

從這裡望下去,彷彿身在雲端,不知數十年前,憑欄遙望江水,是否也是這般光景。

啟安握著電話,手心裡有些汗濕,長出了一口氣道:「大哥,既然他們的死訊能誤傳,那麼當年霍家姑姑的死訊,也極有可能是戰亂中消息傳遞失誤,讓雙方都以為自己要找的人不在人世了……假設霍家姑姑活了下來,艾默很有可能是她的後代。」

電話里半晌沒有回應,良久,傳來大哥低沉的語聲,「看門老伯說的這位老太太,找到沒有?」

啟安回答:「我去那學校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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