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記 重慶 一九九九年五月

「你想知道二少的事情?這個,我知道得不多。」樊老教授為難地摘下老花眼鏡,目光落在艾默身上,帶些詫異之色,細細打量了她一番,「我年齡大他不少,那時他只是個少年……不過,這位許小姐與我夫人倒是相熟。」

艾默指著照片上的秀美少女問:「許小姐,是她嗎?」樊教授的女兒從他身後看了眼照片,也有些詫異,「媽媽怎麼會認識這位小姐?」

「當然認識,她們是校友,」樊教授笑呵呵,「你媽媽和他們年齡相近,那時也還是個小姑娘,她與許家小姐很有些交情。你去樓上看看她午睡起來了沒有?」

全沒想到這一趟會有這樣的收穫,艾默心跳突突,掌心冒汗,早已激動得坐立不安。

樊教授看著她,下意識將她的容貌與照片上的女子比較了一番,記憶中故人早已模糊的面容隱隱浮出,似乎讓他想起了些什麼,卻又不全是那麼回事。

感覺到老人的審視,艾默低頭捧了茶杯,想要做些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老人溫和地注視她,「都過去那麼久了,要不是你來問起,恐怕也不會想起這些故人。我夫人應該記得多一些,她那時很年輕,你想知道什麼盡可以問她,不要緊,她很和氣的。」

艾默心裡感激又興奮,忍不住問:「您說的這位二少,是不是和家人住在一處半山上的宅子里,那裡叫作沈家花園?」

樊教授搖頭,「不是,他府上我去過一回,是在江邊。」

「江邊?」艾默一怔,怎會在江邊呢?莫非又弄錯了?「您記得確切嗎?」

「那是我第一次到達官貴人家裡做客,印象十分深刻。薛家府上不大講排場,卻看得出處處考究的心思,我最記得從他家走廊上遠眺江水,對岸燈火高低錯落,景緻好極了。」

老人說得如此篤定,令艾默無法質疑,心中希冀卻是一落千丈,只怕又是一場失望。正想再問一問老人細節,樊老太太由女兒陪著從樓上下來了。

樊教授向她介紹了艾默的來意,提到她想知道薛慧行的事情時,老太太顯得十分訝異,將艾默看了又看,依然明亮的眼裡神采閃動,滿頭銀髮如霜,淡淡的眉毛映著眼裡和藹的笑意,顯出溫文儀態。

「你是說薛慧行?」老太太接過女兒遞來的老花眼鏡,慢慢戴上,看著泛黃的老照片喃喃地說,「他如果還在,也有六十多了吧。」

樊教授感慨地笑,「可不是嘛,那時你們都是十幾歲的年輕人,我大了你們近十歲,常被你抱怨沉悶無趣。記得剛認識的時候,許小姐叫你羅姐姐,管我卻叫樊叔叔!」

艾默望著兩位白首相對的老人,不由得微笑起來。

他們的女兒早已在旁哈哈笑出聲來,老太太忍俊不禁地看了樊教授一眼,嗔怪道:「什麼許小姐,你這老糊塗的記性,人家是姓嚴。」

「姓嚴?」

這一聲反問是從艾默和樊教授口中同時發出的。

艾默心頭一跳,落在谷底的一顆心驟然又被拔上山尖。只聽樊教授哦了一聲,恍然似想起什麼,「對了,她家裡姓許,不過她似乎不是親生的……」

老太太點頭道:「那會兒好多人是叫她許大小姐,其實她叫嚴英洛,本姓是嚴,她養父母並沒有給她改掉,大約是為了紀念在南京死難的親生父母。」

原來如此。

嚴啟安,他也姓嚴。

艾默連呼吸都急促起來,迫不及待地追問老太太,「那您去過薛家府上,見過他的家人嗎?他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老太太愣了愣,張口想了半晌,遲疑道:「我只去過一回,平素他們家是不讓外人去的,在我們眼裡也神秘得很,因為二少的父親……是一位政府要員,名聲很有些……」她停下話語,看著艾默,不知要不要在一個素不相識的晚輩面前提起那隱諱的名字。

艾默輕聲說:「我知道。」

老太太聞言微愕,與樊教授互看了一眼,似有些瞭然,頓了頓又說:「英洛的父母我倒見過幾回,她母親很熱情很和藹,父親原先是位軍長,和日本人打過硬仗,我見到他時似乎已不帶兵了,到底在做什麼官我也不大清楚。」

那是一九四五年之後,一九四九年之前。

艾默自然明白那位許軍長是何許人,那個名字也是日記中屢有提及的,轉念想來,對於他在內戰中失勢不再帶兵的原委,也明白了八九分。然而盤桓心底,她最最想問的一句話,到了唇邊卻半晌沒有勇氣說出口。

老太太卻彷彿知道她想問什麼。

「二少的父親我見過一回,母親卻沒見過,那時他母親早已過世。」

「啊?怎麼會……」艾默一震,萬萬沒想到這個變故,一時驚得呆住。

老太太拿起相冊,將那張薛慧行、嚴英洛與張孝華合影的照片指給她看,「這照片就是一九四八年林氏仁愛醫院修成時拍的,是二少家裡出資捐建了這家醫院,命名林氏就是為了紀念他的母親……哎,老頭子,當時是你和老師一起做的規劃圖吧?」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鏡轉頭問樊教授。

「是啊,這醫院直到一九八九年才被拆掉,」樊教授半仰了頭,恍然憶起舊事,「我聽說過,二少的母親也是一位大夫,那時代的女大夫是很少有的,可惜那麼年輕就走了。」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老太太接過話來,嘆了口氣,「一九四一年底,日本人打到香港,據說她守在醫院看護病人,沒跟著英國兵撤走,結果日本人炮轟了醫院……」

艾默聽得動容,想著這位早早湮逝的女士,一時肅然起敬,百感交集。

那些信件和日記,缺失了太多,一些名字如流星掠過,再無下文。

只知道他們來過,存在過,燦爛過。

而後究竟墜落在哪裡早已無從得知。

原以為在自己追尋的往事里,旁人只是無足輕重的局外人,然而觸及往事越深,識得的故人越多,便越覺得每個人都是一段傳奇。縱然芸芸眾生的悲歡都是一樣,看來不足為奇,拋在歷史的宏大畫卷里,人人都是小人物,卻也從無數小人物的生死離合里生出盤根錯節的命運軸線,合成一個洪波湧起的時代,浪卷千堆雪,湮沒英雄豪傑,蕩滌浩浩河山。

一直沉默聆聽的樊教授,似也陷在回憶里。

良久無人開口。

打破靜默的卻是樊教授的女兒。

「那他們一家人後來怎麼樣了,還有下落嗎?」

她問得好奇,艾默聽得驚心,眼巴巴地望著兩位老人,想聽又怕聽到下文。

樊教授緩緩地搖頭,「給老師拍這張照片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二少……一九四八年的時候,局勢很亂,老師回了上海,我們師兄弟幾個各奔前程,都離開了重慶,新中國成立後只有我一個人又回了這裡教書,和他們再沒聚齊過。以前的故交舊識,十有八九不知去向,像二少那樣的人家多半沒有留下來。」

他女兒又追問:「抗戰勝利後,政府不是還都南京嗎,他們怎麼沒遷回去?」

「這就不知道了。我記得他父親倒是時常兩地往返,並不常在家,家裡只有個姑姑寵著,沒人管束,他才敢在外面玩得厲害,若是他父親在家時……」老太太的話未說完,就見艾默陡地直起身,閃閃目光直盯著她,「您是說,他還有個姑姑?」

老太太錯愕,不知她何以反應這樣激烈。

樊教授卻一拍椅子扶手,興沖沖地喚他夫人名字,「哎,不提這樁我倒忘了,那次在薛家我還鬧出笑話來。玉華,你還記不記得?」

「怎麼不記得,你那時還不知道人家母親早已過世,看見他姑姑,竟張口就叫人家薛夫人。」老太太記起往事仍覺好笑,不禁又嘆道,「他父親風度相貌極好,姑姑更是一位美人,當時她年紀已不輕了,可站在我們幾個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慚形穢。」

「那是真的。」樊教授連連附和,提起那個時代的風流人物,神采也為之飛揚,「他們一家人都十分出眾,像他父親那樣的風采,我這輩子還沒在別處見過。」憶起當年事,歷歷如在眼前,記憶深處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鮮活起來。那江邊白牆青瓦的小樓,烏漆雕柱下的迴廊,俯臨江水,遙對隔岸燈火。樓下院子里幾樹桃花,開得粉的粉、白的白,碧葉嫩芽,柔枝細蕊,花瓣被風吹得到處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里的春夜,那時的自己也還年輕,那些人物也真是美麗。

怎麼能怪他錯認呢?那桃花樹下的一對男女,相映如畫,美不勝收。

玉華當年年少懵懂,怕是瞧不出名堂,他卻一眼就覺出不尋常。

可那高門顯貴里,不知隱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風花雪月,誰又瞧得明白。

「您說的那個地方,現在還在嗎?」

樊教授驀然自遐思里回過神來,聽見面前這遠道而來探訪的女孩正在問他話。

他聽出她的聲音在顫抖,看見她的眼睛因激動而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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