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記 茗谷廢宅 一九九九年四月

陳舊的銀鏈子經過老銀匠仔細清理,回覆了原本的精緻面貌,靜靜地擺放在深藍絨布上。因為埋藏地下多年,帶著一種黯沉昏黃的色澤,隱隱透黑。綴在鏈子上的鏤花心形吊墜已經腐蝕壞掉,老銀匠將其撬開,原來是個可嵌相片的相框。

不知是誰的相片深藏其中,伴隨紅顏枯骨長埋地下。光艷的相片經不起漫長時光的消磨,早已被腐蝕,只殘留了一點模糊影子,依稀可辨出兩個相依傍的輪廓。

真正揭示出銀鏈主人身份的,是墜子背後所銘的花體英文字跡:「Joyce,happy birthday!1919」——早在一九一九年的某一天,有人買下這墜子託人銘上祝福,送給這個名叫Joyce的女孩子,作為她的生日禮物。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女子,有一個俏皮可愛的洋文名字,她叫Joyce。

Joyce又是誰,這個問題無處可追查。

送她銀鏈子做生日禮物的人又是誰,同樣無人可回答。

枯骨無言,曾經花一般鮮妍的容顏如今早化作了塵土。

啟安看著藍色絨布上的銀鏈子,神色空茫,杯中的咖啡早已冷卻也未察覺。

原以為舊日故事不出他所知所料,卻不知廢宅之下還掩藏著這許多秘密——非但他從未聽說過,恐怕父親也未必親歷,未必全都記得。

歲月塵封,往事知多少。

若非艾默的執著追尋,若非她找到月季花下的埋骨之處,發現那半山舊屋鐵窗上的銹跡,尋訪到當年花匠口中的瘋女之謎……他或許便永久錯過了謎底,錯過了蛛絲馬跡的留痕,錯過了父輩口中諱莫如深的一個個名字。

原來是她,除了那個為情瘋魔的女子,還會有誰悄無聲息地沉睡在茗谷後園的月季花下;除了當年相依為命的姐姐,誰又會送她這樣一條並不值錢的細銀鏈子,卻被她珍重地戴在頸上,至死入土相隨。

也曾聽過廢園瘋女的隱諱往事,也曾知道有一個叫作沈念喬的女子在人世間短暫存在過,也曾知道她紅顏命薄,早早玉殞……卻原來,她的死,並非長輩口中草草帶過的那樣平常。原來,月季花下頸骨折斷的枯骸,才是那血腥傳聞背後的謎底——黑豹的利齒真的吞噬過一個鮮妍生命,只不過不是霍沈念卿,卻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妹妹。

這個答案,終於可以證實黑豹吞噬茗谷女主人的血腥傳言只是謠傳,世人都將知道,真正的霍沈念卿早已追隨她的良人,卸下榮光奢華,掙脫權勢羈絆,相攜歸隱林泉,做了一對世外眷侶——如同書稿的結尾,只留下悵然而完美的背影。

繼母與繼子私奔的艷聞,在這本書中,也有了截然不同的解釋——

霍督軍之子霍子謙因與其父政見相悖而反目,不惜斷絕父子關係,攜妻出走。

那日與他相約碼頭的人,原本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督軍府的少夫人。只因事到臨頭突生變故,少夫人彷徨之下,向霍沈念卿坦白了兩人出走的計畫。霍沈念卿為之震怒,在碼頭布下天羅地網,親身替了少夫人,來到他們相約會面的地點,挾制霍子謙為餌,將前來接應他的激進黨人一網打盡。

這也許是心懷悲憫的霍沈念卿生平唯一的一次痛下辣手。

卻因這一念之差,連累霍子謙在碼頭的圍捕中被殺。

當文稿刊印成書,這大膽離奇的故事將會進入無數讀者眼中,這究竟是作者撥開謠言迷霧找出的真相,還是偏離事實的戲說,都將留待世人評說。

信也罷,不信也罷,或許真真假假已經無人在意。

在看官眼中,這僅僅是一個故事罷了。

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卻不會開口,寧願永久緘默。

桌上,一杯咖啡已涼。

窗外夕陽已西斜,從午後到黃昏,整整半天,啟安一直坐在桌前,一口氣讀完了艾默給他的書稿。手邊的咖啡早已涼透,卻忘記了喝上一口。他自始至終沒有停歇,直至讀完最後一個字。

抬眼間,已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

廢園大雨之夜歸來後,艾默閉門不出,用了一天一夜,終於完成了她的書稿。

現在這份書稿就擺在他的面前,而她兩天兩夜未眠,感冒發燒加上疲乏,拖延成了肺炎,入院輸液之後回到旅館,此刻仍在沉睡。

靜謐的房間里,窗戶半開,窗帘被柔和的晚風吹得一起一伏。

風裡捎來誰家晚炊的香氣和孩子歸家的歡笑聲,令睡夢中的她微微側了側身,神情仍安恬。

她就在他身後,倦倦睡了一個下午,陽光從窗戶照到床頭,從床頭移到床尾,終於無聲離去,夜色悄悄籠罩在她周圍。

他守著她,一邊讀著書稿,一邊等著她醒來。

全然沒想到,她會允許他做這本書稿的第一個讀者。

當他發現她額頭滾燙,臉頰緋紅,強行要送她去醫院時,她難得一次的順從聽話,沒有反對,只將這疊厚厚的書稿交給他,用滿是熱望的目光殷殷望住他,「讀一讀,看看這是不是茗谷的往事,是不是那個故事。」她語聲沙啞,眼窩凹陷,眼裡布滿血絲,卻又充滿狂熱的熠熠神采。

啟安長嘆一聲放下書稿,抬頭看向她。

印花向日葵的被子柔軟如雲朵,米白條紋枕上,她烏黑長發鋪散,襯著恬柔睡顏,令他連呼吸也不禁放輕,唯恐將她驚醒。儘管心中有太多問題想要問她,太多謎團等待她給出一個解答,可是……她的睡容如此動人,似乎很久不曾睡得這樣安心而滿足。

啟安拿了書稿起身,只覺膝蓋已有些僵硬。他放緩腳步走到床前,凝視她良久。她臉上發熱的潮紅已退下去,白皙肌膚透出健康的粉色,一絲鬢髮貼著臉頰。

啟安無意識地伸手將這髮絲悄悄拂開,指尖觸到她的肌膚,如此溫暖,如此柔軟……啟安薄削的唇角抿起,眉間有一絲深思時才會出現的淺痕,佇立床前良久,似乎終於下定一個極大的決心,轉身步出房間,悄然將門帶上。

在樓梯上迎面遇見旅館老闆娘,老闆娘關切地詢問小艾好些沒有,啟安微笑著說已退了燒,並托老闆娘幫著照看艾默一會兒。老闆娘詫異地問:「你要出去嗎?」

啟安淡淡一笑,「很快回來,我去發一份傳真。」

「喔,有工作?」老闆娘熱心地點點頭,「這裡出去不遠有個酒店,那裡就可以發傳真。」

天色黑透時啟安才回來,老闆娘見了他便數落:「怎麼發個傳真去那麼久,我們飯都吃過了,小艾還問你去哪兒了呢!」

啟安一怔,「她醒了?」

「早就起來了,精神好多了,我給她燉了驅寒的湯,鍋里還有,你要不要喝……」老闆娘十分熱情,話未說完卻見啟安急匆匆地擺了擺手,只顧往樓上去,關心急切之情溢於言表,令她不由得會心一笑。

推開房門,卻不見艾默身影。啟安轉頭,被燈光照得半明半暗的露台上,只見那裊娜身影憑欄而立。她披著長風衣,夜風拂動衣帶,長發飄揚繚繞。

這背影,驀地讓他看呆,恍惚覺得那麼像……那麼像他曾經見過的誰的影子,卻又是誰,誰會如此孑然,如此綽約,是真的見過還是舊日影像里的驚鴻一瞥?

她聽見門開的動靜,回眸看來。

燈光映上她消瘦的臉龐,修眉薄唇猶帶三分病容,靨上一絲笑意卻恍惚。

「你去哪裡了?」她聲音沙啞,目光清寒。

「我……」啟安語滯,對著這樣的目光突然不知應該如何說謊。

她垂眸看見他手裡那疊書稿,眸色隨之一柔,「你帶出去看了?」

啟安「嗯」了聲,將書稿鄭重地放回桌上,「全都看完了。」

她長眉一揚。

他走到她面前,低頭凝視她,「這真的只是一本小說嗎?」

「那你認為是什麼?」她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如果世上有一種可令時光倒流的魔法,你就是會用這魔法的女巫。」啟安深深地看著她,「艾默,你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她眼裡像驟然落進了星輝,神采煥然。

「艾默,你是誰?」這個她曾經問過的傻問題,他又原封不動地回問她。

她盈盈笑彎了眼,又變回另一種稚純面貌,「我是女巫。」

啟安挑唇笑了,「是,你是會在半夜冒雨上山,挖開一座無名舊墳的女巫。」

艾默目光流轉,微微收斂了笑容,「你在奇怪這個?」

啟安不語。遇上這樣詭異的舉動,誰能不驚異?

艾默卻漫不經心地笑了,「是你自己粗心,沒有仔細看完我找來的資料。不過我也差點忽略了這細節,我們來來去去經過那座舊樓多次,都沒想過那是誰曾住過的地方。一旦想起那個人,就會發現所有資料的記載里都少了一個名字——沈念喬,她明明應該也在那裡,卻沒有一句話提到她,你不覺得這有蹊蹺嗎?」看著啟安沉吟不語,她又解釋,「如果豹子咬死過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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