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廢墟中修復重建,遠比在空地上新建華廈高樓來得艱難。單單是對照著一張圖紙,重構茗谷的原貌,已花去一個星期的時間,卻還有千頭萬緒的工作來不及展開。
啟安伏在桌上堆積如山的圖紙里,手邊是從廢墟原址測量回來的各種數據,半日下來看得眼花繚亂。他嘆了一口氣,抬眼看對面小圓桌後的艾默,她全神貫注幾乎將臉都埋在資料中,認真模樣猶如兢兢業業的小學生,分外可愛。
外面陽光明媚,花紅柳綠,空氣中瀰漫這個季節獨有的甜美氣息。
啟安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走到艾默身後看她謄錄抄寫。
桌上厚厚的筆記本里,是她走遍當地圖書館和文史館收羅來的資料,凡是與茗谷舊事有一鱗半爪的相關,她都詳細記下,再對照分析,加以摘取。
這是一份無比耗神的工作。
汗珠凝在她秀氣的鼻尖,鬢髮也被汗水貼在臉頰。
啟安輕輕抽走她面前一頁紙,她這才驚覺抬眸,停下手中的筆。
「資料缺失得太厲害,需要考據的東西還那麼多,照我們兩個人的效率,不知幾時才能真正動工。」他嘆口氣,「恐怕我們需要幫手。」
艾默聞言蹙眉,「著手重建當然需要幫手,但現在還在搜集資料,我們完全應付得來。」
「你不累嗎?」啟安審視她的臉色,「昨晚是不是又熬夜寫稿了?」
「也沒有怎麼熬……」艾默支吾著轉動手中的筆,人卻被他一手拽起來。
「別這麼辛苦,休息一下。」他搖頭笑,推開身後玻璃門,拉她到露台上,「看,陽光多好。」
光亮刺得艾默眯起眼,暖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溫暖將人包圍。
不經意看見一隻粉白蝴蝶從欄外飛來,悄然停在他肩頭。
白的襯衣,粉的蛺蝶,都被陽光照得清清透透。
風從海濱吹來,撩人鬢髮,拂動衣袂,整個人似乎一瞬間輕盈起來。
艾默正想提醒他別動,別驚走肩上的蝴蝶,他卻側首對她一笑,那隻粉蝶悠然振翅而起,從他烏黑鬢角掠過,飄飄隨風去了。
「啟安。」艾默靠上露台欄杆,笑著嘆了口氣,「我們到底認識多久了?」
這莫名冒出的傻問題令啟安微微一怔,旋即莞爾,「好像很久了。」
艾默點頭,「我也這麼覺得。」
兩人凝視對方,笑而不語。
原以為邂逅似曾相識的陌生人,是小說里最俗套的情節,卻原來真的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艾默仰頭嗅到風中花香,「這樣好的下午,應該泡一壺紅茶來慢慢喝。」
啟安微笑,「最好是薰衣草風味。」
艾默彈個響指,「好主意,一份薰衣草加一小份菩提葉。」
看著她欣然轉身回房間,翻出茶壺徑自去泡茶,啟安凝望她的背影,雙臂環胸,心中又浮起盤桓過無數次的問題——
她是誰?
艾默,她說這個名字是根據拉丁文取的,Amor,愛神的名字,象徵著愛。
她說了她來到這裡的原因,說了她筆下的故事。
她說她要寫出茗谷的往日真相,找出湮沒在時光背後的秘密。
她說她會找到答案,還原真實的茗谷,還斯人以客觀公正的評價。
這些都不意外,都是他早已猜到的。
然而當她拿出那本裝幀精緻、署名蘇艾的書,當他以震撼心情讀完這本女子筆調的傳奇小說,才知一切遠不是這樣簡單。
如果書里悱惻的往事都是真的,那麼她知道的故事,遠比他知道的還多。
如果說字裡行間的深情都是一個後世女子的憑空假想,那麼那些連他都茫然不知的隱秘,比他所知故事更久遠的緣起,她又從何捏造得來?
數十年的歲月,生離死別,風流雲散,還有誰會如此念念不忘?
如果印在書脊上的兩個燙銀字:蘇艾,是她在文字面具下的另一副容顏,那麼隱匿在艾默這名字之下的又會是誰?
莫非——
啟安下意識地搖頭,甩掉那些絕無可能的妄想。
人死不能復生,除非他自幼得知的一切都是謊言。
「茶好了,來幫我拿一下杯子。」艾默的語聲從屋裡傳來。
啟安收回思緒,見她托著茶盤走出來,長發束成馬尾垂在一側肩頭,壺中薰衣草的香氣沁人心脾。他笑著接過托盤裡的骨瓷鬱金香杯子,擺在露台遮陽傘下的木桌上,細心將杯勺擺成相對角度。艾默淺淺笑著坐下,端茶輕啜,茶氣氤氳在眼睫眉梢,別有一番嫻雅。
啟安低低地嘆了一聲。
艾默抬眼看來。
「這煩瑣的工作,做起來遠比預想的枯燥,要不是有一個最好的搭檔,真不知有多頭疼。」他望著她,微微笑,毫不掩飾眼裡的欣賞傾慕。
她是聽慣了異性讚美的,卻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迎上他溫煦的目光,總是臉頰發熱。
「怎麼會枯燥?」艾默擱下茶杯,低頭一笑,「能夠做這件事,已經不知有多幸運了。」
他深深凝視她,「那是因為你愛這個地方。」
艾默靜了片刻,語聲柔軟,「難道你不愛?」
啟安垂目想了一想,坦然說:「我對這宅子的感情,或許並沒有你來得深。」
艾默挑了挑眉,以目光無聲詢問。
「我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為償還長輩的一個心愿,這你是知道的。」啟安緩緩地說,「在遇到你之前,我對廢宅的好奇多過尊重,興趣甚於感情。但你不同,你真心愛這裡的一磚一瓦,尊重這裡一草一木,就像熱愛自己的家園。」
艾默側過臉,心口發緊,像有一個隱秘的傷口突然被碰觸到。
啟安的目光緊密追逐她每一分神色的變化。
「我只是對這個故事太投入了。」艾默不動聲色地垂下目光,「我找來這麼多資料,也不全是為了幫你重建這宅子。這些資料里很可能有蛛絲馬跡的線索,能幫我推斷出那段故事的原貌。」她端起杯子,小茶勺輕攪,苦笑道,「第二本的初稿其實早就寫到尾聲,卡在最後卻一直寫不下去,你想想這種滋味,就像喉嚨里卡著魚刺,有多痛苦。」
「我知道,有時候對著設計圖,為一個窗戶的細節也要苦思冥想幾天幾夜,恨不得去撞牆。」啟安深有同感,卻又困惑地皺起眉頭,「但是你不同,寫小說不需要像我們做建築一樣嚴謹,畢竟這不是歷史小說,也不是人物傳記,你完全有自由想像的空間,即使為故事重構一個結局,也不是不可以的。你為什麼非要耗盡心思去尋找真相?」
艾默一時啞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目光太亮,讓她有一種想遁逃的感覺。
「每個人多少都有些解釋不了的執著念頭,我大概是鑽在這個謎題里出不來了。」艾默擱下杯子,笑了一笑。他卻凝視她,毫無放她迴避的意思,放緩語聲問:「第一本書里,茗谷男女主人相遇相愛的緣起,那些讓人感動的細節,不也同樣是你的想像和重構嗎?」
艾默手裡茶勺叮噹一聲碰在瓷杯沿上。
「也只有女性作家才能這樣細膩,我真佩服你想像出來的每個細節,竟像是親眼見過,真的在這裡發生過……」啟安讚歎,「你把他們的相遇相知寫得非常浪漫。」
「生活本身,原本就比小說更精彩。」艾默淡淡地回答。
「小說可以很完美,生活卻太殘酷。」啟安意味深長地一嘆,「小說里你可以安排他們做一對城堡里的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到永遠,現實里茗谷的傳說卻是血淋淋的。」
艾默一窒,脫口道:「那不是真的。」
啟安深深地看她,「可是茗谷毀於一夜大火,豹子傷人、督軍遇刺這些都有據可查,是當年報章披露過的,你不也在文史館看到了當年茗谷大火的老照片?」
「蘇聯的檔案不也言之鑿鑿地記載著安娜斯塔西婭公主早就死了嗎?」艾默嘲諷地笑,「真相和謊言,都是人寫的。」
啟安笑起來,「你是說那部電影?我很喜歡那個結局。你的故事也可以像那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非要追究一個結論?」
這樣輕慢的態度,這樣無所謂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令艾默非常失望。她擱了杯子站起身,表情冷淡,「休息好了,我接著去幹活。」
他看著她回到桌前,再度埋首於資料和圖紙堆中,背影也透出倔強。
啟安無聲地嘆了口氣。試探、激將、旁敲側擊……各種法子都用過了,她就像一個藏滿秘密的琉璃瓶,奇異的光從裡面流瀉出來,明明已瞧見影影綽綽的寶藏,卻滴水不漏,無處下手。
一切只因為,她不信任他。
露台外面,細白的浪花湧上又退下,啟安緘默地靠了椅背,心緒也隨之起起落落,陷入淡淡寥寥的失落中。
檯燈的橘黃光線將房間映得溫暖安寧,艾默靠在床頭,對著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