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記 茗谷廢宅 一九九九年三月

回到酒店,艾默身心疲倦,將自己拋在床上再也不想動彈。

包裝精美的書扔在枕邊,散發出淡淡的油墨香。

艾默一動不動躺了半晌,驀地睜開眼,把書抱在胸口,盯著天花板出了會兒神,一骨碌爬起來從背包里翻出電話簿,急急找到編輯方苗苗的號碼,抓起床頭的電話……

響了五聲,那邊才傳來含糊的聲音,「喂。」

艾默一愣,「苗苗,是我,我在……」話未說完,那端已傳來震耳欲聾的超高分貝,「你還敢打電話來,我就快被你害死了!蘇艾,我告訴你,這個月底是最後底線,老大已經忍無可忍,你再拖稿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艾默把電話拿得離耳朵遠一點,等那邊叫罵聲告一段落,才重新對著話筒說:「要稿子沒問題,但你得先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不要說幫你把交稿時間再延後,那樣我會死得很慘。」方苗苗太了解她,在電話彼端發出冷哼,並夾雜一聲長長啜吸。

「你又在加班吃泡麵?」艾默滿懷同情。

「廢話,加班除了泡麵還能吃什麼,」方苗苗不耐煩,「說,到底幫什麼忙?」

艾默莞爾,聽著彼端兇悍的語聲,想著好友惡形惡狀的表情,心裡的陰霾也散開許多。她靜了片刻,緩聲說:「苗苗,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書里的故事或許是真的。」

方苗苗「哦」了一聲,「記得,那又怎樣,真的假的都無所謂,能熱賣才最重要。」

艾默嘆了口氣說:「對我來說,故事的真相最重要。」

電話那邊噗的一聲,然後傳來一長串嗆咳聲。

「你得賠我鍵盤和剛才這口泡麵!」方苗苗哈哈大笑,邊笑邊說,「蘇艾你是不是寫稿子寫得太投入,出不了戲了啊?什麼真相假相,那只是一個故事,故事!」

艾默沉默。

方苗苗嘖嘆一聲,「好吧,就算故事是真的,也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什麼真相都無所謂了。」

艾默淡淡地說:「故事裡那座老宅子,現在就要被拆除賣掉了,我沒有辦法阻止,也呼籲不到任何人來關注。沒有人關注這座老宅子,沒有人明白它的價值,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被拆掉。」

電話那端沉默良久。

方苗苗冷靜地問:「於是呢,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麼?」

艾默回答:「幫我尋找媒體來關注這件事。」

方苗苗長嘆一口氣,「蘇艾,作為你的編輯,我很樂意看到你對這本書的投入。但是作為朋友,我必須提醒你,你不要陷得太深,不要對這個故事太認真。書寫完了,故事也就完了,其他真的假的和你都沒有關係。」

艾默啞然失笑,心裡有個聲音同樣自嘲地笑著問自己:「真的與你有關嗎?幾十年過去了,那些人都已經不在了,真的還與你有關嗎?」

「有關係,很有關係。」艾默苦笑著搖頭,對著電話喃喃自語。

彼端的方苗苗聽不清楚,「你說什麼?」

她不答,只淡淡地問:「苗苗,你真的不肯幫我?」

方苗苗無可奈何,「既然你開了口,我還能說不嗎?我會幫你聯繫媒體,順便也就當宣傳你的新書,但是我不認為會有人對一棟廢舊的老房子感興趣。現今被破壞的明清古迹多如牛毛,多少人奔走呼籲,你見過幾個得到迴音?我勸你最好不要指望媒體,安心把書寫好才是正經!再說了,你又憑什麼一心相信那是真的?」

艾默怔了,想著那本日記,想說「我當然可以證明那是真的」,然而話語盤旋唇邊,卻什麼也不能說——舊日記本的秘密能不能重見天日,一旦廣為人知又會帶來怎樣的後果,這是她無法預料的,如果因此打擾前人泉下安寧,更是她不願見到的。

「雖然不知道現在八方奔走有沒有用,但是我總要儘力,總不能就這麼看著它被拆掉,」艾默笑了笑,「苗苗,謝謝你肯幫這個忙,這棟老房子對我真的很重要,所以……謝謝你!」

方苗苗是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在電話那端絮絮叨叨又說了許多,艾默只是微笑聽著。

在艾默再三保證會儘快寫完書稿後,方苗苗才心有不甘地準備掛斷電話。

「等等——」臨到掛線,那端又一聲追問,「你還沒留下在那邊的聯繫地址,如果有媒體關注這事,怎麼可以找到你?還有,如果那老房子真的不幸被拆掉,你不會以此為借口,當真不把書寫完吧?」

艾默咬唇片刻,「不會,如果真的阻止不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寫完這本書,把老宅的故事完整留下來。」

方苗苗長鬆一口氣,「這還差不多。打算這就回家是吧,那聯繫地址就還是你家裡?」

「不,我要回另一個家。」艾默微微一笑,報上海邊小旅館的地址,心中不再迷茫。想到要再回去,她便有了歸家的踏實和勇氣。

遠遠望見小旅館的暗紅牆磚隱現在綠蔭之間,艾默拖著沉重的行李箱,一身疲憊地站在路口。只不過離開了短短數日,她卻覺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逃了回來,彷彿和這裡分離了很久很久。

沉重的行李箱讓艾默胳膊發酸,從路口到旅館,還有一小段上坡路,路兩旁高大的梧桐篩下斑駁的陽光,彷彿光影里也染上悠悠的一抹碧色。

在這樣明媚的午後,一步,一步,終於又回到了這裡。艾默仰頭,從樹影空隙間望見蔚藍天空,不覺微笑。

一輛車子從身邊飛馳過去,使得路邊梧桐落葉紛飛。

恰巧吹來一陣風,揚起的灰塵迷住了眼睛,艾默低頭揉眼,卻聽一聲熟悉的呼喚——

「艾默!」

那輛車子在前方急急剎住。

那人喚著她的名字,從車裡下來,卻有些無措地、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她。

陽光將他的修長身影淡淡地拖在地上,風吹得他頭髮有些凌亂,白色襯衣袖口隨意挽起。隔著一段距離,艾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梧桐綠影綽約,眼前人,就那麼輕輕撞進了眼裡,落在了心裡。

他稍怔了片刻,便快步來到她跟前,急急地問:「你要走?」

艾默有些不知如何解釋才好,想說剛回來,卻怕他更是一頭霧水。

她的怔愣落在他眼裡,只覺是抽身而去的疏離。啟安有些慌,許多話想說,卻都堵在了喉間。

「這就要走嗎?」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那行李箱,越發不知該先說什麼,「我還以為你不會急著走,有件關於老房子的事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

看來他也知道了廢宅要被拆除的壞消息,艾默目光為之一黯,「我知道了。」

啟安愕然,「你怎會知道?」

「山上都已經封了路,又怎麼會不知道。」艾默神色淡然,透出疲倦無奈,「真想不到會這樣……總有許多意外,是誰也不希望的。」

啟安一時間失語,如有冷水從頭頂潑下。他如此匆忙地趕回來,便是想第一時間和她分享這個巨大的驚喜。一路上,他想像著她知道這個消息後會如何雀躍,會說些什麼,會不會願意一起留下……卻唯獨沒有想到,她會冷冷地表示反對。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甚至不能與家人好友分享,只有她——第一時間他只想到她,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也許是因她對老宅有同樣的熱誠,也許是短暫邂逅的投契,也許是因著別的什麼。啟安不知道,自己也解釋不了,為何這樣在意一個初相識的女孩。

他悵然若失,看著她出乎意料的冷淡,喃喃地問:「你很介意?」

艾默苦笑,「介意又能怎麼樣,我能改變這一切嗎?」

啟安呆了呆,「為什麼?」

這句平平常常的問話,恰好觸及她的隱痛,是她不願說出口的隱秘。

艾默側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我不想說。」

她又變回了那個艾默,那個將自己深藏起來的艾默,隨時保持著離開的姿態,拒絕被了解,拒絕被接近。啟安眼底一黯,「抱歉,我不是有意追問你的隱私。」

艾默的心緒已因廢宅將被拆而變得有些沉重,一時也沒有留意他話里的蹊蹺,正想問他是否也剛回來,他卻俯身幫她拉起行李箱,「既然要走,讓我送你一程好嗎?」

艾默錯愕,「啊?」

啟安深深看她,「不管怎樣,認識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穫。」

艾默呆住,四目相對剎那,紅潮迅速在臉頰上騰起。

啟安也因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微微紅了耳根。話已然說出口,他索性鼓起勇氣,「我不知道這會冒犯到你對老屋的感情。對我而言,這棟老屋意義不同尋常,我買下它並非據為私有,而是想重建往日的茗谷,讓它再次活過來。」

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驚雷滾過頭頂。

他說了什麼?他剛剛說了什麼?

「如果你還喜歡這棟老房子,歡迎你以後隨時過來,我期待能再見到你。」啟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只是男人的失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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