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百歲如流·素光千秋 第四十三記 棟樑傾·燕影墮

卧室長窗外藍紫色的朝顏花,日出綻開,日落凋零。然而今日清晨,念卿一推開窗,看見那些朝顏花都被昨夜暴雨吹打得零落委地,未及等到日出,已永遠凋零。這景象映入眼裡,似一片陰雲隱隱罩上心間。

這些朝顏花還是當初和仲亨一起種下的。

念卿抬眸望向北方遙遠天際,那裡陰雲堆積,天幕烏沉,彷彿有千軍萬馬正要向這裡撲來。風吹過,念卿閉上眼睛,任晨風像他溫柔的手掠過鬢旁……驀地卻覺一雙溫暖小手將自己拽住——霖霖不知幾時來到身後,穿著曳地睡裙,睜著惺忪睡眼,皺著小眉頭嘟噥:「爸爸呢,爸爸在哪兒?」

她平日從來不會醒這麼早,念卿俯身將她抱起,看她頭髮蓬亂,眼神迷濛,卻不停轉向左右,像在找著什麼。女僕在後邊惶恐道:「小姐一睜眼就說將軍回來了,不管怎樣也要跑過來……」念卿轉眸看霖霖,霖霖很用力地點頭,急忙四下張望,尋找父親身影。

「傻囡,你做夢了。」念卿拍撫她後背,柔聲笑道,「爸爸還沒有回家。」

「什麼是做夢?」霖霖困惑不解地望向她,滿眼委屈失望。

這該怎樣解釋呢,什麼是夢,什麼又是真。念卿啞然,心頭有一絲澀意,抱了女兒走到自己的床前,將她放在大床上,「你閉上眼睛睡著,便又可以做夢了。」霖霖揉著眼睛想了一想,「做夢能看見爸爸嗎?」念卿笑著點頭,卻將臉側向一旁,唯恐女兒看見自己眼眶微紅。

也許是衾枕間有著父母的味道,霖霖滿意地蜷起身子,將自己縮得像只小小的刺蝟,腦袋埋進枕頭裡。念卿也側躺在她身邊,輕輕拍著她,「睡吧,爸爸很快就回來了……」霖霖閉著眼睛嘟噥:「騙人……」念卿笑起來,溫柔凝視女兒嬌嫩容顏,看她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明顯透出父親的影子。

這是第一次不敢期盼他的儘早歸來。當他風塵僕僕踏進家門,她該以怎樣的面目見他。假如當日死在槍下的人是她,不是子謙,那樣會不會稍好一些。也不知家中噩耗還能壓住多久,外間已是滿城風雨,人言比風傳得還要快,比蛇還要來得毒。封鎖子謙死訊,秘不發喪,這是她橫下心來,罔顧退路做出的決定。即便日後他有萬般怨恨,也是她該當承受的罪咎。她並不怕他的責怪,只怕消息早早傳到北平,傳到他耳中,怕他亂了分寸,怕他功敗垂成。

功敗垂成。

一個巨人,跋涉萬里,終究還是倒在離終點一步之遙的地方。離和談成功真的只差那麼一點,大總統的生命卻也終於耗盡。聞知消息趕到的內閣總理洪歧凡頓足大恨,長嘆天不佑我。

大總統一行秘密來到北平,一直居住在霍仲亨的舊居,進出隱秘,除卻內閣心腹也沒有幾個人知道裡面究竟住著誰。然而凌晨大總統病篤,醫生前往搶救,總理及相關要員先後馬不停蹄趕來……縱然是在見慣世面的北平城,這也算是大動靜了,以周遭耳目之靈通,要包住紙里的這團火,難上加難。這名副其實的一團火,彷彿就架在麥稈紮成的屋下,隨時會引燃這棟岌岌可危的屋子。

大總統毫無預兆地死在北平,事先沒有一點風聲,這消息若傳揚出去,可想而知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若有心之人趁機煽風點火,南北剛剛穩定下來的太平局面,勢必又起風波。歷經萬難走到今天這地步,和談成果已在眼前,豈可功虧一簣。

大總統的死訊,無論如何不能在此時傳開。

「代執政也是這個意思。」霍仲亨沉聲道:「我已與他通電取得聯絡,他同意暫且秘不發喪,既然對外是說大總統正在金陵養病,那隻得先將遺體護送回金陵城,再宣布喪訊。代執政會在南邊部署周全,一旦喪訊發出,他便繼任為代總統,一切以穩定人心為先。」

洪歧凡連連頷首,「這是最好不過,和談的事也只得先擱一擱,先等眼前這難關過去。」

霍仲亨寬慰他道:「此次啟程北上,他已預料到或許不能再回去,因此早有部署,我也留了兵力牽制諸方,倒不必擔心會起多大亂子。只是這一來,人心浮動,新總統繼任之初,尚需重樹威望。我擔憂和談之事照這麼耽擱下去,難免夜長夢多……」

洪歧凡長嘆一聲道:「我何嘗願意如此,以我這把歲數,若能辦成這件事,躺進棺材裡也能心安理得……」他年紀略長於大總統,但也敬重他人品,尊稱一聲先生,「雖說天不假年,先生去得太早,但和局已奠定在此,只要代總統那裡對和談條約沒有異議,我想日後重啟也不是難事。」

思及那遺囑,和大總統臨終前不甘的目光,霍仲亨沉默不語,只微微點了點頭。

北平仲夏,天氣悶熱難當,洪歧凡拿帕子不時揩拭額頭的汗,「這個天氣,哎,要動身最好是儘快,不宜延遲啊!」

「今晚就走。」霍仲亨語聲平穩,神色篤定,「金陵有人接應,這一路上我就不能隨同前往了,南邊才是要害,我需儘早趕回去。」

洪歧凡沉吟一刻道:「也好,路上我來安排。」

為遮掩耳目,洪歧凡特地施放了煙霧彈,在黃昏時分宣布戒嚴,聲稱洪夫人要乘專列去往金陵,霍仲亨則乘隨後的專列南下。

這一別南去,下次相見又要若干時日,洪歧凡感慨人世無常,執意備下薄酒為霍仲亨餞行。兩人心情皆沉痛,一桌素餚寡酒,聊備心意。桌上談及這些年起落辛酸事,洪歧凡竟數度掩面泣下,悲不能抑。霍仲亨並未料到他會觸動若此,一時也唏噓,同因大總統的辭世而起人世蒼茫之悲。臨別時,洪歧凡送他上車,驀地握住他的手,愴然道:「從前有諸多對不住你的事,那是我自做小人,你是真豪傑、大丈夫!」他激越之下,連家鄉話也脫口道來,「這一世人,我只服氣過先生同你兩個,你行事光明磊落,自不必如我等蠅營狗苟,做政客於你太不適宜……」

以他素日圓滑,表面看似庸碌,實則從來沒有一句真言,今日酒後卻吐露這許多話。霍仲亨心中觸動,目光在洪歧凡臉上停留良久,看他一臉漲紅的酒意,斑白頭髮凌亂下來也不自知,步履虛浮間老態盡顯。

這班舊人,都已老的老,去的去,或許當真是另一個時代該來了。他不是多話的人,該說的也都彼此瞭然,霍仲亨伸臂扶了洪歧凡一把,對他慨然而笑,互道了珍重,上車絕塵而去……從車子後視鏡里仍看見洪歧凡久久站立道旁,一直目送座車駛遠。

往車站的路上已戒嚴,街頭看不見人影,道旁店鋪都關了門。司機減速將要經過一處彎道,只聽后座的霍仲亨淡淡出聲,「停一下。」

隨行侍從立時警覺,然而霍仲亨只是吩咐前座的副官,「你去替我買兩份玫瑰糕,街口第三個鋪子。」年輕的副官愕然一霎,旋即會意是為夫人或小姐買的,立時推門下車。

「還是我自己去。」霍仲亨卻又開口,「你不知道要哪一種,甜膩了不行。」

這家鋪子的玫瑰糕是祖傳手藝,念卿那樣刁的嘴,也愛得不得了,回南邊之後常說起北平這家玫瑰糕是最好的……思及她嬌慵神情,霍仲亨陰沉了整日的臉上,終於流露一絲極淡的笑容。可副官遲疑提醒,「街邊鋪子因戒嚴都關門了。」

霍仲亨微微一笑,「關了門不會再敲開嗎。」他徑自推門下車,走得兩步又回頭吩咐,「把車開到前面路口去,讓人見到你們這排場,又要一驚一乍,擾民得很。」

副官應聲讓司機往前開走,自己仍跟著他到鋪子門前,寸步不離保護。霍仲亨抬手敲了兩記,正要出聲,猛然聽得一聲巨響。

前面街口騰起劇烈火光,爆炸聲震耳欲聾,自己的座車同迎面來的一輛汽車撞在一起,兩車都陷入火海,爆炸還在一聲接著一聲,滾滾黑煙將天空都遮住。後面跟隨的警衛車輛立時急剎,仍有跟得近的一部車被波及……碎玻璃與車身殘骸隨爆炸飛濺老遠,夾雜著人的血肉。副官驚得目瞪口呆,此處早已戒嚴,怎會有車子疾馳而來。

尋常撞車無非是引爆汽油,爆炸烈度有限,眼前的兩部車子卻在劇烈爆炸聲里幾乎化為焦炭……這不是汽油爆炸能辦到的,那撞來的車上顯然藏有烈性炸藥,足以連人帶車炸為碎片。只有司機一人在那座車上,已絕無倖免可能。若非臨時起意來買玫瑰糕,此時葬身火海的,便是霍仲亨。

半夜裡急促軍靴聲打破茗谷的寧靜,值夜的女僕紛紛被驚動,從未見過侍從官這樣倉促闖來。

「快叫起夫人,有急電!」來的是四名親信侍從,為首的侍從官看著驚呆的女僕,焦急地猛一跺靴,「快去叫夫人!」

窗外樹上有夜鴉被接連亮起的燈光驚動,發出一聲刺耳鳴叫,撲稜稜飛走。樓上樓下燈光俱開,不消片刻,匆匆腳步聲從二樓傳來。夫人散著一頭烏黑長發,白綢緞睡衣外披了件深紅長衣,穿著繡花拖鞋直奔下樓梯,腰間細長飄帶尚來不及束好。侍從將電文雙手呈上,「夫人,這是剛剛從情報處顧主任那裡接到的密電!」

念卿接過來飛快展開,已譯好的密電言簡詞略,撞入眼帘的第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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