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蕭蕭落木·滾滾逝水 第三十二記 心上傷·袖底血

入暮天色很快轉暗,餘暉照進長窗,將鏡前念卿周身染上淡淡金輝,也襯得她膚色更顯蒼白。家中女傭萍姐只能遠遠站在門口,看著看護、女僕幫夫人換了衣服,卻連走進屋裡幫她理一理頭髮也不能。夫人轉過身,對她一笑,「去請薛先生和四蓮小姐下樓吃飯,把大小姐也一併帶下去。」

「那夫人您呢?」萍姐脫口問道。

夫人垂下目光,「從今日起,我都在房間里用餐,我的用具也和所有人隔開。」

萍姐心酸難過,忍不住踏前一步,「可是夫人——」

「你別進來。」夫人抬手一擋,蹙眉道,「你要照顧霖霖,小孩子是最容易被染上病的,往後你也不要踏進我的屋子。」

「是。」萍姐眼裡湧上淚水,低了頭,一言不發退出門去。

「等等。」夫人復又將她叫住,想說什麼卻又遲疑,默了半晌低低開口,「她,這些日子怎麼樣?」

雖只一個她字,萍姐自然明白說的是誰。

「還好,一直吃著葯,身子也康健。大夫說念喬小姐情緒安穩,可以讓她偶爾出來走動,也見一見家裡人,理當有好處。」萍姐又低聲道,「前陣子少爺回家,還帶著夏小姐,我便沒敢讓人陪念喬小姐出來散步,怕被他瞧見……」

夫人臉色微變,「少爺問起過這事嗎?」

萍姐忙道:「問起過一回,我照夫人的吩咐,只說念喬小姐早就回鄉下去了,少爺便沒有再問。」夫人微微點頭,似有些疲憊,撫胸緩緩坐回椅中,「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頭你領兩天假,去省城看看女兒……凌兒念書還乖嗎?」萍姐噙了淚謝過夫人,連聲說凌兒能有今日,全靠夫人眷顧。

夫人笑笑,讓她自去照顧大小姐。然而萍姐退出去片刻,又急忙地回來,直說大小姐不肯下樓,摔了一屋子東西,吵著要見夫人。

念卿無奈,起身戴起面紗,又拿帕子掩了半臉,匆匆往霖霖房裡去。遠遠就聽見屋子裡乒乓摔東西的聲音,萍姐上前將門一推,一隻小孩的鞋劈面飛來,幾乎打在她肩頭。萍姐忙道:「大小姐快別鬧了,夫人來了!」

她話音未落,裡頭混亂聲響驟止。念卿蹙眉越過門口一堆凌亂散倒的衣物玩具,看見那隻周身漆黑的豹子俯卧在屋子正中,一雙琥珀大眼迫視前方,忠心耿耿地守護著小主人,不許任何人靠近。見到是念卿進來,它歡悅地站起,作勢要撲向女主人懷抱。

「墨墨!」坐在粉紅小床上的霖霖圓瞪大眼,出聲喝止了豹子墨墨。她烏黑柔亮的頭髮已梳成兩條辮子用緞帶紮起,雪白嶄新的裙子穿在身上,小臉也洗得乾乾淨淨,瓷樣肌膚吹彈可破,大眼睛烏溜晶瑩 ,眼淚還掛在眼角。看見母親終於來了,霖霖忙用手背胡亂將眼淚一擦,將身子挺得正直,哼一聲扭過臉去。

念卿讓僕人都出去,反手將房門帶上,遠遠站在門口看她,既不過去也不說話。霖霖和她大眼小眼地對視半晌,終於忍不住小嘴一扁,「媽媽壞,媽媽不愛霖霖了!」

她想哭,可是哇的一聲還沒衝出嘴邊就止住,眼淚打著轉也沒有落下來。因為她看見母親臉上早已布滿淚水。

「媽媽每一天都在想你,想抱抱你,陪陪你。」念卿語聲哽咽,「可是媽媽生病了,如果碰到你,你也會生病,病了就要打很痛的針,你明白嗎……」

「霖霖不怕打針!」霖霖一骨碌跳下床,就要向她奔過來。

念卿慌忙退後,「不許過來!如果你碰到媽媽,媽媽會病得更重,會死掉,那樣你就再也見不到媽媽!」

「死掉?」霖霖獃獃站住,小腦瓜里還不太明白死掉是什麼意思,但她明白再也見不到媽媽便比任何事都更可怕,於是一動不敢動地站著,睜大眼睛茫然望住念卿,「霖霖生病了,為什麼媽媽可以抱抱?」

念卿語塞,只能答道:「因為你是小孩子,媽媽是大人。」

霖霖歪著頭想了一想,如大人一般嘆口氣,「小孩不好!」

「嗯,小孩不好。」念卿破涕為笑,柔聲哄她,「所以你要多吃飯,快快長大,變成大人就可以來抱媽媽了。」

「爸爸在哪?」霖霖十分不高興,「媽媽生病,爸爸為什麼不回來?」胸口隱隱窒痛,令念卿說不出話來,淚水卻無聲落下。

「媽媽不哭!」霖霖想上前又不敢,急紅了小臉大聲道,「爸爸壞,媽媽不抱他!」

夜裡在四蓮和萍姐的安撫下,好容易哄得霖霖入睡了。念卿在門邊悄然凝望她睡顏,看了許久才轉身,緩步走過走廊,在樓梯處見著沉默而立的薛晉銘。他看她穿上一身騎馬裝束,手裡拿了披肩,便皺眉問:「你還要出去?」

外邊天色早已黑盡,夜風也轉涼。念卿輕輕點頭,「你要不要也一起走走?」

薛晉銘看著她略顯疲憊的臉色,皺眉問:「一定要騎馬?天都黑了,還是讓人備車吧。」

「不遠,就在後山,騎馬走山道很快,車子反倒要繞路。」她不由分說在前領路,帶他穿過後苑,來到馬廄。二人各挑了馬,並轡穿過月色朗照的庭院,緩韁徐馳在山道上。夜裡花香越發馥郁,熏得空氣也似釀過一般,濕潤的夜風微漾著甜。

「我想等霖霖生日之後,請大夫開始那個新穎大膽的療法。」念卿平靜開口,語氣輕快,將那極具危險性的人工氣胸療法說得如一個新鮮的遊戲。

「你想過萬一失敗的後果嗎?」薛晉銘語聲微澀。

「也不會比這樣拖下去更壞。」念卿淡淡一笑。

「但至少……」薛晉銘黯然說不下去,不知道至少還能怎樣。

「我已想過,這樣拖著,或許可以拖得久一些,給仲亨和霖霖的擔憂卻也更多,仲亨他所要承擔的已經夠多,霖霖又這麼小,我每天都提心弔膽,唯恐將她染上……我親眼見過念喬的母親死於癆病,也見過夢蝶那形銷骨立的樣子,我不想重蹈覆轍。」她微仰起臉,望了夜空中孤月皎潔,輕輕嘆道,「若能一搏,贏回一命自是上天眷顧,輸了也了無遺憾。」她有條不紊談論著自己的生死,彷彿說著與己無關的平常事;擔憂著丈夫與女兒的感受,卻不提他,半個字也不提他的悲傷。

薛晉銘木然聽著,心上有發僵的麻,只聽著她語聲幽幽,偶爾夾一兩聲咳嗽,並不理會他的反應,只低低說下去,「我此生沒什麼再可遺憾……仲亨會是一個好父親,他和霖霖都足夠勇敢,他們會好好的……除此,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見你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家人。」

這是第一次,她對他如此坦言。薛晉銘轉過臉,不讓她看見他的表情,挽韁的手緊握成拳。念卿也不說話,低嘆一聲,挽住韁繩,駐馬在一樹高大木棉之下。

石徑盡頭,一座爬滿青藤的兩層小樓被高牆鐵欄深深圍著,橘黃燈光點點亮起,養在門後的獵犬已聞聲低吠起來。生鏽的厚重鐵門軋軋開啟,警衛從裡頭奔出來厲聲呵斥,走近才發現竟是夫人來了。薛晉銘將念卿扶下馬背,在警衛引領下踏入那宅子,夜裡看不清庭院模樣,只覺林木森森,木葉搖搖,碎石砌成的路面積了青苔,落腳微滑,彷彿是極少有人走過的。他伸手扶住念卿,抬眼望向那透出燈光的小屋,只覺整棟宅子除了那點燈火,冷冰冰再無人間煙火氣,連二樓的每扇窗戶都被鐵條焊牢,上面纏繞著爬山虎的藤蔓。

警衛推開門,屋裡倒是整潔清凈,窗後垂著白色紗簾,地上織毯柔軟,兩名中年健朗的女僕恭然立在樓梯兩側。念卿沉默地走上樓梯,腳步放得極輕,到二樓走廊處駐足站定,拿帕子掩了口,微微氣喘。

薛晉銘從身後扶住她,扶她緩緩走到一間門上有鐵枝方孔的房間前,裡面燈光透出,隱隱可見一個女子側身而立的輪廓。警衛掏鑰匙打開了門,房裡那穿白裙的女子聞聲轉過頭來,濃密長發從臉側垂下,膚色極白,眸色極黑,尖削下巴與挺秀鼻樑與念卿如出一轍,唇角卻有一道猙獰傷疤,橫貫整個左頰,一直划到左眼下方,將整張左臉拉扯得微微扭曲。

薛晉銘的目光凝在她那可怕的傷疤上,再也不能移開。

她是念喬,她竟是念喬。當年晨露玫瑰一般的少女,被念卿呵護備至的同父異母妹妹,笑起來有著和念卿一樣的眉彎,不顧一切愛著那個懦弱的富家子,眼裡被愛情的火焰灼燒,無視一切障礙與現實——那樣的念喬,曾對他笑如春風,也曾對他怒目而視的念喬,竟成了眼前容顏盡毀的瘋女。

她目不轉睛看著念卿,唇角浮著一點痴痴的笑,帶起頰上一點酒窩,「姐姐。」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薛晉銘立在門口,看著眼前這對姐妹,一個病重憔悴,一個瘋癲破碎,滿心都被這可怕的疑問充斥,鐵窗密閉的房間里,窒悶得令人心悸。

念喬牽起身上白裙,裙袂蕾絲層疊,長長拖曳在地——他這才看清楚,竟是一襲婚紗。她轉過身子,痴痴對著念卿笑,「好不好看,我的結婚禮服好不好看?」

「好看。」念卿拿帕子掩住口,斜靠門口,肩頭有些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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