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蕭蕭落木·滾滾逝水 第二十八記 修良願·廢武弊

北平城中第一支桃花綻開的時候,這場戰事的硝煙痕迹也平息在一派昇平景象里。在霍佟聯軍的威勢之下,北方各地散潰軍閥紛紛棄戰歸附,宣布服從新內閣,擁戴新任總理與政府。潰逃西北的佟孝錫殘部在榆林一帶撞入包圍,被迫向佟岑勛投降。蔓延四下的戰火再一次被撲熄,古老的北平城又免去一次戰火浩劫。

對於黎民而言,這是唯一值得額手稱慶之事。

新內閣的上台與北方名義上的統一,在世人看來,不過是又一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力顛覆。那些名義上宣布了歸附的軍閥,依然保有獨立武裝,照樣在一方土地上總攬軍政大權,橫行無忌,儼然土皇帝一般。就算是那佟孝錫,也只被安了個不輕不重的罪責,撤去一應職務,押回東北軟禁了事。

見慣更替起落的老皇城,與世代生活在皇城根下的老百姓,對分分合合的政局早已波瀾不驚。總理府又換了新主人,牆還是那牆,瓦也還是那瓦,只不同的是,新任總理夫人將門前的石獅子打了去,重砌了一個西式噴泉。總理府對面的大宅原是一處前清王府,後來被傅家佔去,而今傅家倒台,這富麗奢華的王府又住進了霍仲亨夫婦。

春日黃昏,薄雲低絮,三兩隻倦鳥歸巢。風動垂簾,夕陽將碧瓦闌干染遍。西廳里早早亮起燈來,將庭中一樹碧桃照得影影綽綽,池中錦鯉翻波,攪起水聲泠泠。金絲楠木圓桌鋪上雪白亞麻桌布,外頭依次傳菜,兩名僕婦利落地將滿桌精緻菜肴一一布好,道一聲「夫人請用」,便悄無聲垂手退出門外。巨大的圓桌旁,念卿獨自一人端坐,面對著象牙箸、凈瓷碗、描金杯,和空蕩蕩的花廳華堂。

仲亨與子謙父子倆一同回了霍家大宅,府中也不過是少了兩個人,卻格外冷清,彷彿里里外外人聲人影都少了一半。念卿拿鏤花小銀勺有一下無一下攪著白玉豆腐羹,縱是出自妙廚巧手,奈何心不在焉,入口也便索然無味。

霍家大宅遠在城南,算來他們也該到了。

今晚的霍家自是熱鬧非凡。念卿靜靜低了頭,小勺滑過碗沿的輕微聲響入耳異常清晰。 臨到出門前,他仍同她爭執,竭力想要說服她一同回去霍家,隨他正大光明登門,讓那些拒不承認她身份的族老族公好好看看,看清楚誰才是霍家今日的女主人。她卻不肯,寧願惹他拂袖而去,也不肯同他一起回去那高門深院的霍家大宅。

「你怕什麼?」他無可奈何地問她。

「不怕什麼,我不樂意罷了,你別勉強我。」她這樣答。

他十分失望,再不同她爭執,沉著臉掉頭而去。縱是萬般不悅,他也會依她,絕不勉強她做任何不樂意的事。子謙卻不肯依,倔起來誰也不會放在眼裡,直接闖進來劈面直問她是否還在記恨當年的事,記恨霍家對她的不認可,因而不肯與父親一同回去。他摯誠坦蕩,向她應承,族公們早已放下成見,絕不會與她為難。

真是個傻孩子。她不肯回去的緣由又怎好對他明言。念卿笑一笑,象牙箸挑起珍珠米,送入口中細細嚼。外頭卻傳來隱隱聲響,旋即是那響亮熟悉的腳步聲……只聽得僕婦在廳門外錯愕道:「夫人,督軍回來了!」念卿怔怔擱下筷子,來不及起身相迎,霍仲亨已大踏步地進來。

「怎麼突然折回來,又有事嗎?」念卿詫異地站起身來,接過他的大衣。

「沒事。」他今日未著戎裝,一襲玄錦長衫,飄然有林下風度。

「你不回家去?」念卿蹙眉看他。

霍仲亨徑自坐下,將袖口隨意一挽,一面叫僕婦拿碗筷來,一面漫不經心應她,「我這不是在家嗎,還要回哪裡去。」

念卿一時靜默,也不再多問,親手盛好湯遞給他。他給她夾菜,在她碗中堆出滿滿一座小山來。

「怎麼樣,這邊廚子的手藝吃得還慣嗎?」他笑著看她,見她有些怔怔的,便伸手揉了揉她頭髮,如同對待霖霖一般,「愣著做什麼,吃飯呀,我專程回來陪你吃飯的,怕你一個人冷清。」

念卿看著他,不說話,目光楚楚。他笑了,攥住她的手,也不迴避外頭的僕婦,順手一帶便將她攬在膝上,「也罷……你的心意我懂得。既然你不去,我也不去,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有子謙回去也是一樣。」

他豈能讓她再受這樣的委屈。若將她留在外面私宅,僅他一人回去,坊間定又是一番蜚短流長,少不得又要提起霍夫人不得見光的名分出身。霍仲亨看著念卿,凝視她依然清亮照人,卻已承載太多悲歡的眼睛,環在她腰間的手臂不由收緊,將她緊緊地擁住。

「對不起。」他在她耳畔低低說出這三個字,將埋藏心底的無奈一併帶出。

「仲亨……」念卿動容,將頭枕了他肩膀,一時不能言語。二人靜靜相倚,過了良久,她低低道,「我既已在子謙母親的靈前跪了,便已立定心意,不會踏進霍家一步。這是我對她的應承,在霍家只有一位霍夫人,這是她應得的尊重,我不要同她爭一個祖宗祠堂里的位置……只要在你身邊,做你的妻子,對我已足夠。」

「我明白。」霍仲亨嘆口氣,良久沒有說話,掌心撫過她頭髮,任柔軟鬢絲從指間滑過。她也不語,與他十指相纏,倚在他身畔,心如海潮初定,月輪清照。

外面天色早已暗了下來,遠近燈火次第升起。他笨拙地盛湯給她,迫著她多吃一些,看她不情不願,便問:「你吃不慣北方的口味,不如再換一個南邊來的廚子。」念卿蹙眉將不愛吃的羊肉挑出碗外,「我只想吃萍姐做的菜。」

霍仲亨笑容溫存,「那好辦,等這裡事情一了,我們便回家去。」

念卿低了頭,「霖霖的生辰就快要到了。」

「我自然記得。」霍仲亨點頭,「你放心,到她生辰那天,我們必定是在家中陪她一起的。」

桌下喵嗚一聲,不知哪裡鑽來的一隻黑色貓咪繞在念卿身旁乞食。「這貓兒和墨墨幼時很像呢。」念卿俯身抱起它,撓著貓兒的脖子,低低嘆了口氣,「墨墨已長那麼大了,養它的時候還沒有霖霖,現今霖霖也快三歲了,時光果真催人老……」

「你說誰老?」霍仲亨板起臉,故作怒色。

念卿不由笑出聲來,貓兒被他厲色一驚,躍下地一溜煙跑出門去。

入夜的王府大宅靜謐幽深,庭台深閣都浸在水一般的月華里,湖石青苔,斜枝傍月,依然鮮朗的雕樑畫棟,停留著昔日皇家榮耀。階前淺草叢中一兩聲鳥鳴啾啾,似猶在緬懷舊時繁華。只是人去樓空,江山易主,唯有長空素月,亘古相照。

「仲亨,我在想,很多年以後,後世會如何評說你。」念卿挽了霍仲亨臂彎,靠著他臂膀,悠悠笑著抬眸看他。仰首之間,清輝都落進她眼底,閃動盈盈碎芒。霍仲亨微微一笑,「那麼久遠的事情,我沒有想過。」

念卿側首笑,「說不定會將你說成荒唐好色的大惡人。」

霍仲亨贊同點頭,「那倒也不假,我確是好色。」說著他便收緊臂彎,將她箍在懷中,低頭淺吻她鬢角柔發。他身上溫暖氣息帶了說不出的繾綣味道,似秋日森林中木苔之香,撩撥得她周身綿軟,膝彎沉沉的,一時無處著力。

今夜月色纏綿,子謙不在府中,跟前也沒有霖霖的吵嚷玩鬧。二人相攜走在深庭迴廊,遠離扈從之擾,事務之繁,又尋回暌違已久的清靜與廝磨。

「明日你將電文通告全國,又要一石激起千層浪,只怕風波比往日來得都猛烈。」念卿嘆口氣,靜靜依在他胸前,「我真不願你獨自一人去挑這樣的大梁,可這件事,我又不得不支持……你做了這樣了不起的決定,若真能順利施行,於國之功,足可令後世銘記。」

霍仲亨沉聲而笑,「只怕不見得,你且看吧,明日電文一發,必然有人要說我主動廢督是沽名釣譽、玩弄政治的把戲。」

念卿揚眉而笑,「玩弄把戲?你倒叫他們也拿自己身家權位來玩一玩看!」

廢督裁軍,不是霍仲亨的首創。早在當年第一次南北和談之際,以孟公為首的北方內閣便已提出「廢除督軍,還政裁軍」的倡議。督軍這一職銜原只是督察地方軍務,卻因長年軍閥混戰,地方割據之勢愈演愈盛,原本與督軍互為制掣的地方文職長官屢遭壓制,權責旁落,形同虛設。地方行省督軍一人執掌軍政財大權,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甚至敢於對抗中央,以地域門系自成一黨,與政府稍有衝突即宣布獨立,得到好處便又暫時歸附,屢屢出爾反爾,相互間爭搶地盤更是干戈不休。霍佟聯軍此番以武力威迫北方軍閥臣服,實現名義上的北方統一,坊間民眾卻絲毫不以為意——原因便在於,地方大權依然被軍閥們割據,霍仲亨一旦撤軍,大小軍閥照樣我行我素,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再起戰火。

一個內閣從登台到倒台,慢不過三年,快則在旦夕。因此當年孟公在南北第一次和談之際,便首次發出廢督倡議,認為地方派系林立,內閣聲望衰頹,正是阻礙南北合議的最大礁石。孟公此言一出,激起軒然大波,軍閥中破口大罵者有之,氣急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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