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兵以弭兵·戰以止戰 第二十記 同安樂·共憂患

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刊登在報紙頭條,一打開便撞入眼裡,是兩大軍閥戎裝並肩而立。蕙殊嘆口氣,久久盯著照片,卻是左側不起眼處,那個站在霍仲亨身後的女子身影。照片里的她微微仰首,專註凝望,彷彿全世界的光彩都只在她眼前這個男人身上。報紙下方刊登有她的小幅照片,和那布滿彈孔的標語布幅。

當日蕙殊將報紙一字一句讀給四少聽時,他坐在窗前椅上,靜靜聽著,沒有言語,連一絲一毫動容也沒有。只在她讀完後,他接過報紙擱在膝上,就著窗外斜陽光亮,低頭久久看著……

這已是幾日前的舊報紙了,他卻一直放在枕邊,疊得齊齊整整。

「小七?」貝兒的聲音從門廊傳來,「慢吞吞小姐,你還沒找著那本書嗎?」

「找著了!」蕙殊忙將報紙放回原處,拿起書匆匆走出門外。清晨的陽光穿過藤蔓,將金色光斑灑在四少一塵不染的白襯衣上,身側黑衣黑裙的貝兒挽著低髻,正將調好的紅茶遞給他。蕙殊揚起手中書本,「是這本詩集嗎?」

貝兒回頭看了一眼,「哎呀,不是這本。」

四少側首笑了笑,「不要緊,詩集也一樣。」

貝兒笑著起身,「那好,讓小七陪著你,我先去忙了……午間約了林醫生,你可別忘了。」

「不是安德魯醫生嗎,怎麼又來個林醫生?」蕙殊詫異插話。

「安德魯引薦這位林燕綺小姐,說是位極出色的眼科大夫,治癒過戰時許多傷患,今天是特意請她看看四少。你替他記著這事,別又跑出門去!」貝兒語速飛快,一面說一面已戴好帽子面紗,俯身在四少面頰俏皮一吻。

蕙殊還來不及細問,她已風風火火轉身離去。

「越來越像個當家主母了。」蕙殊望著她背影咋舌。

四少微笑,眉心卻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憐惜。自從蒙先生失蹤,至今生死不明,家中唯他一個獨子,母親年事已高,若非貝兒及時趕回,偌大家業只怕已潰亂成一盤散沙。回到香港的貝兒獨撐大局,親自掌管生意,同時派人繼續搜尋,不放棄尋找蒙先生下落。蒙老太太經受失子之痛,卧病不起,也全靠貝兒照料。婆媳間多年怨隙,消弭在相依為命的情分里。

蕙殊與四少的到來,令苦苦支撐的貝兒仿如得見親人。然而再次見到貝兒,時隔不到半年,蕙殊只覺她容貌依舊,眼底卻平添風霜。回想起在雲頂賭場的時光,三人言笑晏晏,彷彿仍是昨日。如今貝兒寡居,四少眼傷,彷彿人人都面目全非,唯獨蕙殊自己,還不曾改變。

真的不曾改變嗎?

四少語聲打斷蕙殊的恍惚,笑著問她,「拿的什麼詩集?」

蕙殊呆了一呆,拿起詩集看看,「《吉檀迦利》,從哪一首念起呢……」

四少搖頭笑,「不必念了,這本早已記得爛熟。」

「啊,那我再找本小說來念給你聽……」蕙殊傷腦筋地想,有什麼小說沒讀給他聽過。他卻淡淡開口笑道:「你和貝兒的心思,我知道。」他笑容平靜,「你們不想我關注報紙上的事情,找些風花雪月的東西,想我忘記煩惱……你真相信我會忘嗎?」

蕙殊怔怔說不出話來,喉嚨似被堵住。他一字字道:「我遲早要回去,你們是知道的。」

走廊一端傳來輕微腳步聲,仆佣送來今日的報紙。

四少立刻側過頭,薄唇抿起,身子從藤椅中微傾向前。

蕙殊明白他心思,忙接過來匆匆掃了一遍,這才鬆了口氣,「沒有要緊事,還是差不多的消息。」四少微微蹙眉,「沒有進展?」

「只說兩位大帥仍在磋商,各國公使紛紛會見代總理,各地軍政府皆有致電。」蕙殊匆匆翻看報紙,揀幾條要緊的標題念出來,也仍是模稜兩可的措辭。見四少側耳聽著,神色凝重,蕙殊不由脫口道:「我是越發看不懂了,以他們的能耐,早就能打進北平去了,為何一直不上不下地拖著。」

四少沒有回答,靜默良久才問:「有沒有佟孝錫的消息?」

「我看看,好像……」蕙殊將報紙翻來覆去,仔細搜尋每則消息。驀地,目光凝在一條不甚醒目的標題上,「徐……」

她驟然止聲,抬手捂住了嘴,然而四少卻已聽見。

「徐什麼?」他轉頭,目光銳利。

蕙殊獃獃看著報紙,不知要如何回答。

報紙上僅有一條報道佟孝錫會見日本專使的消息,比這更醒目的,卻是旁邊粗黑大字寫著,「軍務總長遇刺」——已被佟孝錫晉陞為軍務總長的徐季麟在赴會途中遭遇槍擊,身中五彈慘亡,兇手徐胡夢蝶當場被捕。

碼頭倉庫里剛卸了貨,潮濕的海腥氣令人聞之欲嘔。管事和工頭狼狽跟在一名幹練女子身後,啞口無言聽著她的責問。悶熱的倉庫里,汗水很快打濕各人衣衫,幾個男人忍不住將領扣解開敞風,唯有蒙夫人的長裙上衣立領仍扣得嚴實。汗水早已濡濕她鬢角,順著耳根淌下,她恍若無覺,只顧對照賬冊核查貨物。

「太太,您回去歇著吧,這點小事犯不著您親自來干。」管事囁嚅,卻換來她回頭斜睨的一眼,那碧色眼珠盯得人心裡發毛。

貝兒將賬冊隨手一抖,「叫你們清點錯漏已經過去一個禮拜,半點迴音沒有,沒一個肯聽差遣,你們當我是女人就好欺負了?」那管事的臉膛本就黝黑,聞言更是漲得黑紅。身旁一人正待申辯,卻聽倉庫門口有人叫道:「太太,有人來見你!」

貝兒將裙擺一撩,大步跨過地上散亂的繩索,不耐煩道:「讓他(她)候著!」

「是祁小姐。」門口傳話的人語聲未落,蕙殊焦急叫聲已傳來,「Lily,你快點出來,有要緊事!」貝兒一愣,三步並作兩步趕出門外,汗流浹背的樣子倒令蕙殊嚇了一跳。

「幹什麼大驚小怪的。」貝兒搶先發問。

蕙殊氣喘未平,跺腳道:「他要回北平,已經逼著下人去訂船票了!」

「他瘋了?」貝兒一呆,「早上不還好好的嗎!又是霍夫人有事?」

蕙殊搖頭,滿面愧惱,「都怪我,我不該把夢蝶姐的事告訴他,他一聽到夢蝶姐要被槍決,哪裡還坐得住!當時就給霍夫人去了電報,跟著便要親自趕去北平!」

貝兒不曾見過胡夢蝶,只聽蕙殊大略講過北平際遇,一時想不起夢蝶姐是何許人也。但四少眼疾未愈便要趕去北平,這也萬萬不能的。她二話不說抓住蕙殊就往車上去,「先回去截住他,你再慢慢給我說清楚,什麼蝴蝶姐什麼槍決的……真是亂了套了!」

車子飛快開回蒙家,蕙殊剛好來得及將事情講個大略。報紙上說,徐家二姨太胡夢蝶當眾刺殺親夫,人證物證確鑿。徐季麟正是佟孝錫左膀右臂,夢蝶落在佟孝錫手裡,實在是凶多吉少。貝兒心下已明白七八分,暗忖著四少的脾氣,怕是無論如何也勸不住他。眼下若要救胡夢蝶性命,阻攔四少動身,也只能指望一個人了。

司機打開車門,貝兒和蕙殊匆匆步上門前台階。卻聽身後汽車呼嘯,從右邊來路疾馳而近,一聲急剎刺耳傳來。兩人一驚,回頭見是蒙家的車子剛好剎在階前。還未停得穩當,車門內一個人就跌跌撞撞衝下來,正是管家亞福。貝兒窩了一腔子火,撞上亞福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劈面斥道:「慌什麼慌,有鬼咬你嗎?」

「不……不是鬼……」亞福仰頭張口,手指了身後,表情比見了鬼更怪異,卻又似撿了天上掉下的元寶一般狂喜。貝兒瞪了他正欲發作,卻被蕙殊猛地一拽。

「Lily!」蕙殊語聲驚詫緊張得變了調,目瞪口呆指著亞福身後的車子。

那車上還有一人。后座車門被司機打開,一個瘦高的男人走下來。儘管又黑又瘦,虛弱得幾乎脫形,但那輪廓鮮明,極富男子氣概的臉,是令人過目難忘的。哪怕蕙殊只看過照片,也幾乎一眼就認出來。

貝兒獃獃看著,看他抬起清瘦的臉,眼窩凹陷,愈顯得眉毛濃黑,膚色深黝。「蒙太太,你終於不是寡婦了。」他朝她笑,目光灼亮,牙齒白得耀眼。

貝兒退後了一步,身子微微發抖。他向她伸出的手僵住,眼裡轉過黯然。

貝兒又退一步,肩頭顫抖得更厲害。蕙殊想要扶她,手還未沾到她衣服,她卻像被踩著尾巴的貓,跳起來撲到那男人身上,令他險些踉蹌摔倒。

「死鬼!你還知道回來,知不知道你死在外面有多久——」貝兒發瘋一般捶打著他胸膛肩膀,不知是哭還是在笑,眼淚和汗水一起蹭在他臉頰、頸項,直至蕙殊和亞福合力將她拉住,那虛弱瘦削的男人才得以喘過氣來,稍稍平穩了氣息,便又笑著將她拖回懷抱。

念卿攏上銀狐裘披肩,戴上手套,匆匆步出大門。左右衛兵立正,司機拉開車門,待她側身正要上車之際,一名侍從卻趕上前來,「報告!有電報到。」念卿回身,見侍從已將電文雙手呈上,雖未拆開,那上頭標明發自香港的字樣已令念卿心頭劇跳。

這是第二封了,一看即知何人發來,也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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