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兵以弭兵·戰以止戰 第十九記 笑繾綣·語鏗鏘

長窗在他身後敞開,陽光斜照進來,檐下雪已化了,滴水濺濕窗檯。風攜暗香,拂起她鬢髮紛揚。霍仲亨一言不發望著她,看她衣衫單薄,低綰的髮髻散開,裙擺也掃上污跡,一身的狼狽憔悴;看她兩肩越顯瘦削,臉龐也蒼白;看她眼底氤氳,霧茫茫似籠上煙靄。這是他珍之惜之,原該捧在掌心的女子。

這是他立下誓言,願為之遮風蔽雨,使之再不受累的嬌妻。此刻她卻狼狽站在他眼前,受盡波折,心力交瘁。念卿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結的霜氣,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發模糊,愈發看不清,只一片水霧瀰漫,朦朧里見他走近,挺拔身軀將身後光也遮住,大衣里露出深青色軍服,胸前滿滿的勳章燦亮。這勳章與他寬闊胸膛,便是她所能見的一切。

咫尺相望,目光深淺,纏繞心頭的那些憂、那些慮,連同飄浮的心緒,都在這一刻沉下去,悲歡喜怒各自落回原位。只因這一人,有他的地方,一切便不同了。相對無言,不同於靜默的寧定,窗外吹進的風裡也似有了暖意。

外頭融雪正寒,她卻連大衣也不穿,就這麼瑟瑟站在他面前。霍仲亨脫下大衣,嚴嚴實實將她裹住。厚呢大衣格外軟和,猶帶他的體溫。

「冷不冷?」他問。念卿搖頭,喉嚨里哽住,說不出話。他用手背貼了貼她冰涼臉頰,低頭看見她濕漉漉的鞋子,濃眉皺起,二話不說抱起她放到沙發上。然後俯下身,握住她足踝,將鞋子脫了拋到一旁,再脫下雪水浸濕的襪子,用溫暖大手攏住她冰冷雙腳。

「凍成這樣還說不冷?」霍仲亨抬眉,目光里有一絲責備之色。

念卿說不出話,只定定望著他為她暖足的雙手。「凍傻了嗎?」霍仲亨好笑地瞪她,起身想去倒杯熱水來,衣袖卻被陡地拽住。

「你要走?」她終於開口,聲音低澀,目光緊緊望住他。霍仲亨點頭,來不及說話,就見她似一隻被驚嚇的貓兒,起身撲進他懷裡。

「不許走!」她手臂環著他脖子,赤腳著地,仰頭直視他的眼,「不許你走,再走我就恨你,一輩子恨你!」她咬著唇,將下唇咬得發白,手臂環得他幾乎窒息。霍仲亨本想抽身透口氣,卻已不由自主將她緊緊擁住。她那麼瘦,在他懷中微微顫抖。

「不單我要走,你也要跟我一起走。」他嘆口氣,將她抱得更緊,低頭在她耳際輕輕一吻,「不然,霖霖怎麼辦,我怎麼辦?」念卿閉上眼睛,不管不顧地環緊他,任憑淚水滑落。

「這麼大的人還哭?」他低聲笑,而她一臉的淚,順勢就要蹭在他襟前。

「你看你,怎麼跟霖霖一個德行……」霍仲亨哭笑不得,伸手掠起她鬢旁髮絲,「別哭了,如果你不想蓬頭垢面見人,還有半個鐘頭的時間梳妝打扮,再遲就趕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念卿茫然問。

「今晚代總理就任晚宴,我來接了你,晚上可得趕回去。」他笑得輕鬆,眼底卻有紅絲,顯然是連夜趕來,倦色難掩。

「你重傷初愈,怎能這樣辛苦奔波……」念卿心酸,抬手撫上他胸膛,感覺指尖下傳來有力心跳,再捨不得將手移開。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唇上,沉沉喚一聲,「念卿。」

她柔聲應了,抬起眼來深深看他。此刻卻換他說不出一個字來,唯有環緊雙臂,將此生至寶屏息守護。

「守護嘛,起初是源賴朝討伐源義經時設立的官職,至鎌倉末期便成了獨裁一方的守護大名,同如今的軍閥異曲同工……」

「打住打住,這都扯到哪裡去了,誰問你這個守護。」蕙殊聽得昏頭轉向,揮手打斷四少滔滔不絕的話語,「我問的是守護這個詞在拉丁文里的來源!」

「你沒說不能回答別的來源,我沒答錯便算贏。」四少笑得狡黠。

蕙殊跳起來,「哪有這樣耍賴的,怎樣都能扯贏,不算不算!」

甲板上風吹得急,冷不丁將她圍在頸上的絲巾吹走,飄飄落向甲板另一端。蕙殊哎呀一聲,顧不得和他爭辯,忙追了上去。絲巾落在地上,蕙殊彎身,卻見一雙黑色高跟鞋映入眼裡。穿高跟鞋的黑衣女子將絲巾拾起,遞了過來。

「謝謝。」蕙殊微怔,見眼前女子容色姣好,風姿綽約,一身裝束從頭到腳都是黑色。

「這海風最是煩人。」她朝蕙殊笑笑,身邊並無同伴,似很樂於攀談。

蕙殊同她寒暄了兩句,心中掛著四少,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那是您先生?」黑衣女子隨她望過去,問得有些唐突。蕙殊搖頭笑笑,一路上早已習慣被人這樣問,也懶於解釋,趁此說了聲抱歉,匆匆轉身回去四少身邊。原本在玩一個互相考較的遊戲,此時海上風急,眼看雲層陰沉,將有雨至。

蕙殊提議回艙里再玩,四少點頭而笑,緩緩從椅中起身。蕙殊伸手去扶,他擋開她的手,拿起椅旁手杖,準確地繞開腳下障礙。看他行走在前,姿態依然瀟洒,只是步履慢些,若非十分留意,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半盲的人。

那場煙火將他眼睛灼傷,醫院裡治療倉促,未能令他完全復明,兩眼只可模糊見物,往後也不知能恢複幾成目力。蕙殊默然跟在他身側,竭力不去想這問題,權當他一切如常……只是心中苦澀,自那夜得知他並未復明,更配合他演上一齣戲來瞞過霍夫人,這苦澀滋味便如深刺扎入心底。甚至對霍夫人也生出一絲不可理喻的怨懟,明知道他所遭厄運並不能怪在她身上,她若知曉真相,怕是最痛心之人……可如今說什麼也無用了。抑或那些都不要緊,蕙殊只希望,此去香港能讓四少遠離亂世紛紜,尋得好醫生,將眼傷養好。到那裡有貝兒,有他的紅顏知己,但願能令他忘卻煩惱。

蕙殊嘆了口氣,不經意間,似覺身後有所異樣。她回頭,見那黑衣女子立在甲板欄杆邊,正一瞬不瞬望著自己和四少。

強烈的光線晃動在臉上,念卿迷迷糊糊醒來,周身軟綿綿沒有力氣,伏在他懷中捨不得睜眼,喃喃問:「到哪裡了?」

「已經到了。」霍仲亨語聲溫醇。

念卿一驚坐起,茫然看向車窗外,果真已是暮色四合,燈色樹影不斷朝後掠去,前方明晃晃已可見燈火輝煌的所在。車子已足足開了大半日,分明才一合眼的工夫,竟然已經到了。「我以為剛睡著,竟睡了這麼久?」念卿抬手攏起鬢髮,眼底猶有初醒懵懂。

「你太累了。」霍仲亨這才動了動肩膀,將僵麻的手臂收回,看向她的眼裡滿是憐惜。

一路上她枕著他胳膊睡得安穩,他攬著她一動不動,唯恐將她驚醒。念卿望住他,原本他才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卻依然身姿筆挺,任何時刻都保持軍人的威儀,從無絲毫懈怠。

彷彿真是個鐵鑄的人,永遠不知疲倦。但她知道他不是。

「最累的是你,什麼時候你才能承認自己是個會累的凡人?」念卿嘆口氣,倚回他懷抱,鬢髮摩挲著他頸項。霍仲亨低聲笑,「不是凡人,難道現在我是鬼?」

念卿啼笑皆非,「胡說!」話音未落,車子猛地急轉,念卿身子一傾,被霍仲亨緊緊按倒在座位,旋即被他覆身護住。根本來不及看清,只覺前方不遠處一個白影落下,尖銳的剎車聲里,司機反應迅疾地將車打向道旁,險險剎住。

急雨般槍聲響起,震得耳中嗡嗡,彷彿就在身邊方寸之地。旋即光亮大盛,四下強光燈依次打開,隨行警衛車輛呼嘯趕到,皮靴踏地,槍械上膛,各種聲響紛至。念卿掙扎坐起,卻被霍仲亨捂住眼睛,他強行將她按在懷中,不許她看見前方景象。

「報告督軍,前方路障已清除,未發現危險目標。」車門外傳來侍從官的聲音,隨之有大隊士兵匆匆跑步上前,荷槍護衛在座駕前後,隔絕了兩側道路。

霍仲亨沉聲問:「那是什麼?」

「是……一幅標語。」

念卿聞言一怔,亦鬆了口氣,原來是虛驚。

霍仲亨皺眉,「拿過來。」

侍從立刻取來那白色的一團,已滿是彈孔,破碎不堪,方才那陣槍響是衛兵們將標語當作襲擊物體,開槍射擊,將其打成篩網一般。念卿凝眸細看,依稀辨認出上面鮮紅如血的幾個大字,「內戰相煎……何時止,同根相殘……」標語是寫在巨幅白布上,從道旁一棟三層銀行的頂樓用長桿挑出,算準霍仲亨座車經過時放下。

衛戍警察已衝上那棟樓,封鎖搜查。

「給我疊好。」霍仲亨一言不發將標語看了看,交到念卿手上,轉頭命令侍從官,「抓到嫌疑分子不要刑訊,先看起來。」

「是!」侍從官立正,復又壓低聲音,「督軍,前面有記者被驚動,要不要驅逐?」

念卿皺眉看向前方,在軍警隔離之外,此起彼伏的白光閃爍,正朝這裡湧來。

霍仲亨無動於衷,揮手讓車直接開過去。這裡已進入戒嚴區域,前面就是臨時內閣所在的辦公樓,位於山腳林蔭道盡頭,看上去平平無奇,今晚是冠蓋雲集,吸引中外無數目光匯聚——只因北方軍政界首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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