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程歸雁·致君纏綿 第十六記 煙花殺·烽火起

這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順利,列車很快進入相對安全的地界,離碼頭已經不遠。

蕙殊望著車窗外漸漸擦黑的天色,回眸見霍夫人仍在熟睡中,雖然車輪顛簸,她卻睡得深沉,濃密睫毛投下如扇陰影,遮去眼底憔悴痕迹。這幾日也不知她是怎樣撐過來的,若非疲累到極處,也不會一坐下來便睡著。蕙殊將大衣脫下蓋在她身上,她在睡夢中蹙了蹙眉,並未醒轉,只將大衣緊緊擁住。不知是否錯覺,蕙殊彷彿覺得,她唇角緊繃的一絲淺紋舒展開來,臉頰貼了大衣呢絨,似有淺淺笑意。這大衣上還有著四少的氣息,她也聞到了嗎?是這氣息令她安心,還是夢中有了誰的慰藉?蕙殊凝視她良久,心中悵然,竟在這一刻湧起艷羨。

此前縱有千百般好,她也不覺得有何可羨慕,不過是各有各的命運。此刻,她卻羨慕她有摯情如此。她愛她的良人,愛到連四少這般男子也不能動搖她的心,愛到身經百劫也要一往無前。這樣的孤勇,又有多少人愛得起。

顏世則,遙遠得彷彿已褪色的名字,蕙殊努力回想他的臉,卻只記得一點輪廓。四少,更遙遠得如同星空,知道他越多,也離他越遠。然而另一個人的堅毅眉目隱隱浮現,她不是沒覺察,當他頻頻用灼熱目光追逐她,又在她回眸時掩飾迴避,她便明白他的心思了……許錚,這個獃頭獃腦的人,起初曾覺得那樣討厭,如今卻知他的忠義擔當……蕙殊坐在窗下,不覺唇角帶上淺淺笑意,任由心思紛紛揚揚。

不知列車什麼時候已停了下來。車廂門外腳步聲近,霍夫人驀然睜眼,不待蕙殊反應過來,她已一驚而起。來的卻是四少,一身戎裝齊整,抬手輕敲門框。

「到站了?」念卿站起身來,大衣不覺滑落地上。

「從這裡下車已不遠,我們改走小路到碼頭,列車繼續走。」薛晉銘微微一笑,「這樣安全,只是要辛苦你們。」念卿會過意來,空車入站實在是一出高明的障眼法,卻又擔心道:「夜裡走小路安全嗎?」

薛晉銘笑道:「許錚提早趕來探過路,備好了馬匹,我們騎馬過去。」

「許副官?」蕙殊驚喜脫口道,「他不是趕去見霍帥了嗎?」

薛晉銘笑得促狹,「給你的驚喜。」

蕙殊一怔,旋即面紅耳赤,「驚喜什麼,才不關我事!」

念卿與薛晉銘相視,他的良苦用心,她自是明白的。許錚隻身冒著危險,提早過來探定虛實,預備接應,卻與薛晉銘一起騙她,假稱是去見霍仲亨,只是不想她一早擔憂罷了。

念卿心中感動,不動聲色撿起滑落的大衣,交還給蕙殊,「那就動身吧,事不宜遲。」

蕙殊忙道:「夫人你穿著,我不怕冷!」但霍夫人只是搖頭一笑,轉身已走了出去。

四少望著她背影,想著她倔強地不肯欠他分毫情義,連他的大衣也不肯穿……一絲苦笑泛起,唇邊儘是澀意。

下得車來,才知這趟短短路途的艱難。

寒冬入夜,風似霜刃,路面已經積雪盈寸。蕙殊生長於南方,最是怕冷,被風迎面一吹只覺周身都被小刀子扎著,手足瞬時僵冷,恨不能縮成一團。在這樣的夜裡騎馬穿行小路,霜雪濕滑,最是危險。

不遠處亮起燈光暗號,果然是許錚,連同少許士兵和馬匹,早已等待在此。念卿踏著積雪迎上前去,不料腳下微微一滑,身側立即有人伸臂來扶。她只道是薛晉銘,忙抽回手,抬眸卻見是子謙。

「你和我一道。」子謙不由分說握住她手臂,接過士兵遞來的馬韁,示意她先上馬。

「我會騎馬。」念卿一笑,論騎術精湛,她實不遜於一般男子,但子謙握著她手臂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冷著臉又重複一遍,「和我一道。」

念卿蹙眉。

身後傳來薛晉銘的語聲:「許副官,勞煩你照顧祁小姐,我到前面領路。」他大步上前,越過蕙殊和念卿,經過她身旁時駐足,低聲道:「下雪路滑,讓霍公子照應一下為好。」他說完也不停步,長靴踏著積雪,徑直走到最前,翻身上馬。蕙殊也被許錚拉上馬背,靠上身後堅實胸膛,寒意頓減。念卿不再多言,利落地上馬,嫻熟身姿令子謙一看便放下心來。方才只擔心她受不了路滑顛簸,夜裡騎行不比得跑馬場上踏青冶遊,但看她標準的軍人騎姿,不必說也知是誰的調教。

馬蹄踏雪,雪濺有聲,一下下好似指尖拂過緊繃的弓弦。昏暗月色映了遍地雪光,透出幽藍。一行馬隊悄無聲息穿過崎嶇小徑,偶爾馬蹄過處,震落道旁枯枝積雪。子謙迫使自己集中精神,不去注意縈繞鼻端的那一絲膚髮暖香,但那隱約香氣像在故意捉弄他,總在鬆懈的瞬間襲來,令他煩不勝煩,下意識催馬急行,嗒嗒嗒趕上前面,與薛晉銘並轡而行。

「這一路會不會太過於順遂?」子謙沉聲開口,恰問出念卿與四少此時的忐忑。過了前面岔道口就進入城中,再往前不遠就是碼頭,就看能否平安通過這最後一關了。按理說,四少冒充北平專使帶走人質,不會這麼快被識破,徐季麟到達晏城最快也是明早。

薛晉銘放緩韁繩,對子謙低聲道:「到了碼頭,無論有什麼事,你只需護送夫人離開,其餘交給我和許副官。」

念卿轉頭望了四少,話到唇邊,卻不知能說什麼。轉過路口,前方出現影影綽綽燈火,已能清楚望見碼頭。雖是深夜仍有力夫在忙碌搬運,大箱大箱的貨物等著裝卸落船,馬隊絡繹不絕,趁夜將到埠的貨物運進運出。工頭不住地吆喝、警告,讓搬運工小心箱中貨物。數艘船上裝運的都是煙花炮仗之類,時近年關,雜貨商已開始為新年售賣的炮仗囤貨。這東西最嬌氣,既沾不得水又見不得火,一落水便報廢,若濺上半點火星更是大禍。

一行人混在馱貨的馬隊里,悄然接近碼頭。子謙與薛晉銘交換眼色,暗自錯開隊列,悄無聲息隨著馬隊接近岸邊。前來接應的船隻不便靠近這碼頭,以防遭到盤查,唯有搭乘貨船出去,到遠處江面再換船。一早買通的貨船正是左首第二艘,船上貨已載滿,船主遠遠見到許錚提燈打出暗號,忙放下搭板接人。

看著霍夫人與霍公子先後登船,蕙殊穩一穩心神,扶著四少的手踩上那搖搖晃晃的搭板。許錚從船頭俯身來接應,伸手可及的距離,似乎一躍即過……蕙殊將手遞向許錚,抬頭瞬間,身後陡然槍聲響起,連串子彈從後頭飛來,火辣辣擦著耳畔,擊在船頭船身!

許錚只差一線便可抓住蕙殊的手。然而船身搖晃,搭板錯開,蕙殊一腳踏空,直跌入水中。寒冬臘月的河水刺骨扎髓,轉瞬沒頂,來不及呼救,冰水已從口鼻灌入,似萬千小刀一起扎進來。耳邊嘩然水聲、驚呼聲、叫喊聲,混雜在驚天動地的槍聲里,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子彈嗖嗖橫飛,射入水裡激起串串旋流。

蕙殊竭力蹬水,身上大衣濕透卻像沉重的石枷,拖著她身子直往下墜。壓迫的窒痛與刺骨的寒冷,令頭腦瞬時空白,水中一片黑暗……蕙殊口中湧出氣泡,肺里最後的氧氣即將耗盡。一雙手緊緊托上她腰間,托起她下沉的身體,往前方游去。

蕙殊神志模糊,再無力氣,長發飄散水中,一口氣就要緩不過來。那人回過身,覺察她瀕臨窒息,猛然將她拽向懷中,冷冷嘴唇壓上她的唇,溫暖氣流隨之度入,從唇舌直送肺腑。窒息的痛苦為之一緩,近在咫尺的面容也終於看清。

是許錚。他將她緊緊抱住,制住她本能的掙扎,不讓她浮上水面。子彈帶來的旋流密集穿過眼前,水面上硝煙瀰漫,槍聲響成一片,水下也被攪得混沌不堪。

許錚帶著她竭力朝前潛游,水下缺氧令蕙殊神志迷糊,只抓緊許錚的手,不敢鬆開半分。驀然間,一聲巨響突如其來,像炸雷落在江面。

火光照亮水底,將江水映成血紅,更掀起陣陣大浪。兩人再也抵不住巨浪之力,被一起拋上江面,頓時眼前燦亮,急雨般星火漫天墜落,夜空亮如白晝。他們搭乘的那艘貨船已變成熊熊燃燒的巨大火球,火光中爆出無數煙花,射上半空,夜幕中金蛇亂舞,銀花火樹,團團錦繡綻放,煙花燼化作七色星雨,紛紛墜落水面。

這景象,美如末世,炫目驚心。

船炸了。

持續不斷的爆炸聲掩過了許錚的嘶吼:「夫人——」

長官下令生擒,不許朝人放槍。追兵沖向碼頭,根本不知貨船上裝載著何物,便朝貨船水面一陣亂槍掃射,嚇得船工水手四散奔逃,或落水或躲藏,碼頭上一片驚恐、尖叫,貨物翻倒,任何船隻也不得離開碼頭。眼見蕙殊落水,許錚躍入水中相救,搭板掉落,念卿與子謙被困船上……而裝滿炮仗煙花的貨船周遭槍彈橫飛,火星四濺!

薛晉銘在岸上臉色劇變,顧不得閃避槍彈,立刻搶到岸邊卸貨處,與侍從奪下三隻小木船,趁亂撐船靠向貨船外側。槍聲響起的剎那,念卿被子謙合身按倒,雙雙匍匐在船頭甲板。

混亂中只聽槍聲震耳,彈片嗖嗖飛濺,隱約聽見誰脫口喊出一個名字,「雲漪——」

念卿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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