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程歸雁·致君纏綿 第十五記 兒女痴·英雄意

軍警護送專員座車一路駛往站台,除了警察局長,並無別的官員前來送行。警察局長親自將幾名要犯押到,送專員登上列車,眼看列車徐徐駛出,總算長吁一口氣。這天大的麻煩終於脫手,晏城又能太平些日子了。

子謙與念卿被一前一後押進車廂。警衛執槍守在門外,絡腮鬍的專員負手踱了進來。他一步步走到念卿跟前,壓低的帽檐下,目光灼人慾窒。念卿屏住了呼吸,也定定看他,在押解途中髮髻狼狽散開,髮絲凌亂拂在臉側。

他伸手替她掠起鬢髮,指尖從她耳畔拂過。「混賬!」子謙勃然大怒,猛然揮拳朝絡腮鬍專員臉上揍去。這一拳來的猝不及防,專員側身閃避,卻被子謙反肘擊向頸側。

只聽念卿一聲驚呼,子謙乘勢逼上,迴環連踢,腳下橫掃。

「好身手!」專員喝一聲彩,側身沉肩,以肩頭硬挨了兇狠一擊,卻反手扣住子謙胳膊,一個利落的側拋摔將子謙拋向身後!

「住手!」念卿的驚呼聲里,子謙踉蹌撞上車廂,將壁燈撞得哐啷跌落。絡腮鬍專員立即收手,俯身去扶他。子謙捂了肋下傷口,一聲冷哼,猛然回身反踢,長腿回襲向對方頭部。他身手彪悍,訓練有素,這一腳的力道逼得那專員連退三步,錯步站穩,倉促間一記手刀橫斬,將子謙迫退。

這專員竟是精擅格鬥的柔道高手。子謙傷口牽動,一時氣促,卻見眼前有輕飄飄東西落下——大把的絡腮鬍子竟被拳風帶落。「將門虎子,名不虛傳。」專員朗聲大笑,順手將上唇鬍子也揭去,露出英俊倜儻真容。雖已猜出是他,乍見之下,念卿仍心旌震動。再沒有比絕處逢生、重遇故人的欣喜更可擊潰勇氣的堤防。她怔怔看他,目光迷離複雜,「真的是你。」

「是我。」他微笑著摘下軍帽,踏前一步,執起她的手,彷彿搭救公主的翩翩騎士,作勢就要吻上她手背。念卿卻抽出手,輕斥道:「晉銘!」薛晉銘放開了她的手,莞爾一笑,彷彿只是個促狹玩笑。她卻覺察他握住她手的剎那,五指緊扣,掌心汗出。

子謙立在一旁早已看呆,見這北平專員與繼母意態親近,當著他的面做出輕薄之舉,頓時憤然喝問:「你是什麼人?」

薛晉銘回頭笑看他,「我是好人。」

不待念卿開口,他將手中軍帽拋向子謙,笑道:「鬍子是假,行頭是假,我這專員自然也是假的。如果不出意料,真專員今日中午抵達晏城,我這齣戲就算唱完了。」他話音未落,身後腳步聲匆匆傳來,伴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夫人,可算救回你了!」

裹著厚長呢大衣的蕙殊一頭闖進來,卻被垂及地面的大衣絆得一個踉蹌,險些撞在薛晉銘身上。薛晉銘伸手挽住她,「慌什麼呢,小七!」

已是嚴寒天氣,行李又遺落在專列上,只得胡亂披一件四少的大衣,衣擺都快要掃到地面。蕙殊自己模樣狼狽,見了面前一身民婦打扮,形容憔悴不堪的念卿,心頭更是一酸。轉頭看霍公子,也比初見他時更加消瘦陰鬱。

「蕙殊!」念卿見到她,歉然動容,朝她低下頭,「多謝你……」

這鄭重姿態反令蕙殊紅了臉,忙伸手扶住念卿,「夫人客氣什麼,我可什麼都沒做。」

「怎麼沒人謝我?」薛晉銘在旁閑閑插話,噙一絲玩味笑意。這神情看在子謙眼裡,更添孟浪輕浮,毫不客氣便是一聲冷哼。念卿回望薛晉銘,也將子謙陰沉臉色看在眼裡,臉上初綻的笑容為之凝結。

尷尬的僵持只是一剎,念卿輕輕開口:「許錚呢?」

蕙殊搶在薛晉銘之前脫口回答:「他趕去督軍那裡了!」

念卿一驚,「仲亨,他在哪裡?」

薛晉銘沉吟看她,目光掃向車窗外,卻是答非所問,「真的專使一到,就會發現我是假冒,到時北平必定四處通緝我們。這條路不太平,我們到下一站就改道走水路。」

子謙冷不丁插進話來,聲色冷冽,「我父親在哪裡,是誰派你的?」念卿抬眸,與薛晉銘目光相觸。他沉默,眼神小心翼翼,唯恐損壞了最珍貴的瓷器。

「他在哪裡?」念卿屏住呼吸,語聲低細得仿若遊絲。

他望著她,輕聲道:「督軍在醫院。」

遇刺消息是假,受傷是真。早在她動身前往北平之前,他已受傷。東南三鎮叛亂,幾股大小軍閥展開混戰,戰事蔓延甚廣。南方政府調動軍隊鎮壓不力,各路將領自起內訌,南面局勢越來越失控。南方政府被迫向霍仲亨求援,請他調兵堵截叛軍。

這一戰,卻比預料中艱難。東南水患災荒不斷,匪亂四起,地方軍政早已失控。叛亂軍閥憑藉地利之便,將政府軍隊打得暈頭轉向。那些煙兵匪將雖沒有經受正規軍的作戰訓練,卻素來好勇鬥狠,剽悍起來超乎常人。霍仲亨的部隊被拖入膠著戰局。初時交戰,孤軍深入敵境,竟連吃敗仗,雙方都死傷慘重。

霍仲亨連下四道電令,又督促政府軍支援,然而援軍趕來途中遇襲,軍械彈藥被炸,困在半途束手無策。霍仲亨一怒之下親自趕赴前線,鏖戰半月,將叛軍逼得節節敗退。眼看勝局將定,敵方只剩苟延殘喘之力,霍仲亨卻在攻下叛軍給養重鎮之後,停止了追剿。外間揣測紛紜,有說他是故意留下小股叛軍制掣南方,有說他接受叛亂軍閥條件,收受重金,放了叛軍一條生路,也有說他趁北方時局動蕩,有意北上爭雄。

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叛軍為了守住最後的給養重地,調集兵力殊死反撲,憑藉居高臨下山勢,壓制了一次次進攻。至夜久攻不下,士兵傷亡慘重。至戰況最激烈時,霍仲亨親臨戰場,身先士卒,指揮衝鋒隊士兵以血肉為盾牆,悍然推進。先鋒隊士兵奮不畏死,士氣高漲,終於攻下城門,將叛軍最後的巢穴摧毀。戰場上槍炮不長眼,一枚榴霰彈落在陣前,炮彈碎片擊入霍仲亨右胸。

這消息被嚴密封鎖,一旦傳出,只怕牽動各方,引發新的動蕩。也就在此時,一紙密電從北平發出——子謙落在傅家手裡,佟傅之戰一觸即發,傅總理以聯姻為名,邀請霍仲亨北上會談。各方眼光都落在霍仲亨身上,誰能想到,叱吒風雲的大督軍此時卻在一家小小醫院秘密接受手術。他將這消息封鎖得如此嚴密,悄然完成手術,悄然養傷,除了親信將領與侍從,連其餘部屬也不知道,更遑論遠在千里之外的念卿與許錚。身在家中的念卿,意外接到仲亨的緊急電報,讓她以霍夫人的身份前往北平,與傅家周旋,設法救回子謙。這不是他第一次讓她參與政治,卻是第一次讓她獨立面對重大危局。

那時只知他在前線分身乏術,卻未曾想到事態已這樣危急。迎著薛晉銘的目光,念卿驟然沉默,轉身朝向車窗,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

唯有微顫的肩頭,泄露了她的酸楚脆弱。他是她眼中無堅不摧的英雄,任何時候,都如山嶽在前,守護他一心所系的家國、守護她頭頂一方晴空……可這一次,他竟不懂得好好守護自己。受了那樣的傷,仍以沉默繼續守護,守護大局,也守護她的安寧泰然。

「督軍傷勢穩定,應會很快復原。」薛晉銘凝望念卿背影,下意識抬手想要撫上她肩頭。隔了萬千距離,卻似永遠也觸不到她,抬起的手終究只得緩緩垂下。子謙卻搶上一步,憤然推開薛晉銘,劈面喝問:「誰告訴你的消息,我憑什麼相信你!」

他質問的是薛晉銘,目光卻狠狠投向一旁的念卿。念卿不語,恍惚看著他倆。

薛晉銘同樣望著她,語聲微啞,「我已見過督軍。」

子謙神色震動,「什麼時候?」

「三天前。」薛晉銘答得坦然,「與佟帥一起。」

「你是佟岑勛的人?」子謙驚疑不定,「這不可能,佟岑勛還在南下途中,不可能與父親……」

他語聲驀然頓住,轉頭看念卿。局外局,謎中謎,即便親耳所聞、親眼所見,也難分真假虛實。子謙目光緩緩掃過薛晉銘英俊面容,耳邊響起她方才喚他的名字。那段捕風捉影的風流往事,傳得人盡皆知,連他也依稀記得一個名字——薛四公子。

「子謙,不要無禮。」沉默良久的念卿終於開口,「四少是我的朋友。」

念卿神色疲憊到極點,往日奪人心魄的神采蕩然無蹤,在一身民婦的打扮下,像失去光澤的珍珠。縱是如此,她低弱語聲仍有不可抗拒之力,令子謙緩緩放開了薛晉銘,一言不發退開。

念卿看著四少,唇間輕輕吐出一句,「多謝。」這樣的疏離,連蕙殊聽了也覺黯然。原本劫後重逢,蕙殊滿心的欣喜卻被霍子謙的敵意凍結,連霍夫人的神色也似拒人千里之外。卻見四少整了整衣領,若無其事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接出二位,將你們平安送到霍帥手上。至於這份人情,往後佟帥自會找他討還。」

他笑得輕鬆,將涉險救人說成一份輕描淡寫的差事,將這情分與她的謝意一併推得遠遠的。

念卿側過臉不看他,望了車窗外飛掠的景物,「仲亨和佟岑勛當真會面了?」

薛晉銘笑意斂去,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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