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程歸雁·致君纏綿 第十三記 思惘然·驚變亂

溫熱薄粥喂到唇邊,穀物的香氣令黑暗中生出篤實溫暖。側坐垂首的少女舀一勺粥,輕輕撮唇吹涼,蓬鬆的鬢髮也隨之揚起几絲。

霍子謙睜開眼,看見的便是這光景。

「你是誰?」他沙啞開口,驚得少女驚惶抬眼,卻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想起夢裡那溫暖的手,和母親般恬柔語聲,脫口便問,「方才也是你嗎?」

少女垂下睫毛,被他灼灼目光迫得低下頭去。霍子謙微微趨身想看清楚她的面目,是否真是夢中之人。這舉動卻令她羞紅了臉,深深垂下目光,手上不留神傾覆了粥碗,陶碗落地跌破,發出脆響。屋外正與侍從商議的念卿聽見動靜,掀簾而入,子謙瞧見她,神情一滯。

四蓮站起身,慌亂道:「他,他醒了!」

見子謙氣色好轉,念卿心裡一寬,不禁露出笑容,忙吩咐四蓮再盛一碗來,說著自己俯身去收拾地上摔破的碗。她雖穿了粗布棉袍,彎身時仍顯出清瘦身形,腰肢盈盈欲折。窗紙透進些許微光,子謙低了頭,只願周遭再昏暗些才好,才遮得住心上眉間神慌。環顧四下,像是北方人家常見的土炕,環境十分陌生,子謙詫異問:「這是什麼地方?」

念卿攏一攏鬢髮,「醫院裡人多眼雜,今晚且在這戶人家避一避,天亮我們便出城。」

她不願讓他無謂擔心,他卻聽出她言下有所隱瞞。

憂切之下,子謙執拗追問來龍去脈。眼下險惡境況卻是一言難盡,念卿嘆口氣,將前情後果擇要道來,告知許錚與蕙殊被捕的原委,仍隱瞞了她心中對局勢的猜測,沒有說出最壞的可能。子謙聽得專註,臉色變幻,良久卻將頭低了,再不說一句話。

「子謙?」念卿覺出他神色有異,他默然側過臉,在她關切注視下更覺難堪。

往日里,自命頂天立地好男兒,卻糊裡糊塗成了他人棋子,闖下禍事連累父親,連繼母也一併牽累。如何能不懊恨?堂堂七尺之軀,卻要她以弱質之身庇護!愧疚如蟻嚙心,自慚到極處,只恨世間多出自己一個累贅。

子謙咬著牙,無地自容。面前一盞微溫茶水卻遞來。

她將茶杯放進他手心,他不得不接過,低頭啜了一口,未及咽下,她已伸手覆上他額頭。

「別胡思亂想了,你身子快些好起來,才是眼下最要緊的。」念卿試了試他額頭熱度,似有好轉。子謙的臉卻紅得厲害,直待她掌心移開,才緩緩將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下。

四蓮又重盛了粥來,念卿親手接過,拿勺子舀了喂到子謙唇邊。

子謙接也不是避也不是,耳後窘迫發燙。

念卿一怔,旋即失笑,「喂慣了霖霖,竟也將你當作小孩子……來,你可以自己吃的。」這一笑令子謙更是尷尬,忙接過粥碗,埋頭一勺勺往嘴裡吞。

看他吃個不停口的模樣,念卿笑問好吃嗎。可這窘況下哪裡吃得出味道,子謙只胡亂點頭。

「要多謝四蓮姑娘,她忙了半夜呢。」念卿朝四蓮一笑,卻隻字不提這粥是自己親手煮的。

四蓮越發羞怯,卻聽到炕上的男子低聲說「多謝」。他語聲沙啞,低低的,格外好聽。四蓮悄然抬眼看去,此時過了五更,透白天光從窗紙照進來,照見半倚炕上的蒼白少年和側坐在旁的女子,原來世上竟有這樣好看的人,彷彿戲文里走出來的才子佳人。

那美貌女子轉眸看過來,「家裡可有馬車?」

四蓮點頭,「有。」

「有篷嗎?」

「有烏氈篷,就是有點兒破。」

「你會趕車嗎?」

「會。」

念卿點點頭,示意她到跟前來,「天一亮你就駕車送我們出城,只當送一趟豆腐,等我們到了城外,留下的人自會放了你父母,再出城與我們會合,到時你便可安心回家。」四蓮手上一冷,被她冰涼的手捉起,掌心被放入更涼更硬的物什。

迎上光亮一看,竟是寶光流轉的一枚蓮瓣白玉耳墜子,任是誰也瞧得出價值不菲。

「我身上沒帶別的財物,這個就作車資和茶水錢了。」念卿朝她微微一笑,目光里有著不容回絕的強硬。四蓮彷彿被掌心這小小一枚玉石燙到,手上微顫,良久才啞聲道:「只要你們別為難我娘,我做什麼都成。」

「我保證你爹娘平安無恙。」念卿莊重頷首。

門邊有侍從身影一動,低低叫了聲「夫人」,似有事相告。

念卿在她手背輕拍了拍,起身出去,單留下四蓮和子謙二人。

默然片刻,四蓮咬唇,鼓起勇氣問子謙:「你們是什麼人?」

子謙略怔,卻沒有開口。四蓮兩手不安地絞著,低頭顫聲問:「您和太太出了城還會放我回來嗎?」

這一句話卻令子謙臉色驟變,陣陣青白。「她是我父親的妻子。」子謙冷漠語聲驚得四蓮錯愕抬頭。天光漸亮,照得他臉色越發蒼白,清俊眉目猶顯憔悴,唇上一抹笑意微弱。

「她是我父親的妻子。」他重複,加重語聲在父親二字上,也不知是不是說給她聽。

烏氈車篷放下來,前後層層摞上豆腐格子,剩下狹小空間只容得兩個人。舊轅轍套一匹瘦馬,四蓮親自坐在前頭趕車。除留下看守的兩人,其餘侍從紛紛更易服色,或扮商販,或扮力夫,前後混雜在清早出城的人叢里,隨著夏家馬車向晏城南門而去。

晏城雖是小地方,南北行商私販卻常在此處歇腳,尤以販運私鹽、私煙的馬隊為多。城門的緝查軍警收了鹽商行會好處,也不過做做樣子,向來盤查鬆散。平頭小民搜刮不出油水,更不會多費唇舌。念卿與子謙藏身在馬車,趕車的四蓮又是本城人,理當不會引來軍警注意。

出來時天色還昏黑,到城門口已天光大亮。市井人聲漸漸喧雜起來,南北各路口音夾雜著軍警的高聲吆喝,與路邊小販的叫賣聲,在車氈外此起彼伏。念卿蜷起膝蓋,靠在車壁上凝神辨聽這些聲音,留意路人交談間提到的城中變故。

良久,什麼也沒聽到,只有高低起伏市井聲。聽在耳中,竟生出久違的恍惚之感。從前與念喬寄居的里巷,也是這般煙火喧雜,那曾是她們相依為命的時光。子謙的怨恨似已不再,可是念喬呢,何時才能彼此原諒。

心緒茫然間,念卿抬眸,卻對上子謙鬱郁眼神。子謙以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她,四目相對之下,他並沒有迴避。

「我曾做錯一件事。」他語聲很低。

念卿無聲地挑了挑眉。他垂下目光,「逼你向我母親下跪,是我當初太過氣盛。」馬車搖晃前行,木軲轆吱呀有聲,氈篷隔開外間喧雜,二人之間靜默無聲。

無聲,勝似萬千怨憎。

他寧願她斥罵,將昔年委屈、傷心盡數報復。

「你沒做錯。」她卻淡淡開口,神色平靜出乎他意料。

「我跪她,不是為你,也不是為你父親。」她看著他眼睛,緩緩道,「我尊重她的遺願,尊重她至死維護的驕傲。身為人子,你遵從她的心意,並沒做錯。」

他呆看她。剎那間迷惘,不願相信她的話,不願正視她眼底的坦然。昔年恩怨如此平淡道來,彷彿她早已不再介懷,那無足輕重的往事,只是他一個人的耿耿於懷……離家這三年,原只是孩子同大人的慪氣,自己同自己角力。

笑可笑,錯已錯,悔何悔。竟然到此刻,才真真幡然省悟,真真悔不當初。

馬車在等候出城盤查的人叢中緩慢前行,外邊瓮瓮人聲里偶爾夾雜老馬甩響鼻的聲音。

「仲亨恐怕已得到假消息,我們得快些離開此地,好讓他安心。」念卿只裝沒看到子謙震動的神情,不著痕迹帶過了話頭。驀然馬車一晃,外邊驚叫叱喝聲隨之起伏。

車壁傳來嗒嗒輕響,是侍從約定示警的暗號。念卿起身從車氈縫隙望出去,混在人群中的侍從已朝馬車靠攏,各自神色警戒,將手移向腰間,隨時準備拔出臃腫棉衣底下暗藏的槍。斜前方一列荷槍實彈的士兵正吆喝驅趕路人,從城牆根下小跑步而來。擁擠在城門口的人眾見慣兵亂,也不散開,麻木地推搡成一團,只有被驚擾的騾馬長嘶短咴,揚蹄帶起陣陣沙土。

「關閉城門!關閉城門!」士兵高聲呼喝,在城門口端槍排成人牆,強行將等候在前面的人叢擋開,荷槍強行驅趕推搡的人。只聽四下嘩然,急於出城的人眾紛紛叫罵,非但不退避更朝門口一窩蜂擠去。有人高嚷「憑什麼不讓出城」「大白天關什麼城門」……話音未落,即被士兵用槍托砸倒在地。周遭驚叫四起,城門口頓時亂成一鍋粥。

守門軍警手忙腳亂地擋住潮水般湧來的人群,軋軋推動老舊的城門,侍從當先籠住馬韁,不動聲色盯住四蓮,防她突然生事。念卿與子謙迅速交換眼色,示意侍從們見機行事,不可輕舉妄動。手無寸鐵的平民縱然怨憤衝天也不敢與軍警硬碰,圍堵在前方的人叢漸漸退後,稍有反抗即被驅趕毆打。眼看城門軋軋合上,強行闖關只能自投羅網……念卿咬了咬唇,與子謙目光交錯,想說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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