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程歸雁·致君纏綿 第十記 釋夙懷·御風波

半掩的門內人影幢幢,語聲低抑,燈光從門縫裡透出,在昏暗走道投下橘色的一線。蕙殊的鞋尖就比在這條線後,這是一條分界線,將她這不相干的外人擋在外邊。霍夫人進去後再沒有動靜,醫生和許錚也在裡頭,裡面肅靜得沒有半分聲響。也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看樣子怕是霍公子病情加重。照理說風寒是最常見的病,就算霍公子身體單薄,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可是裡頭的悄無聲息,令蕙殊心頭莫名升起不祥預感和隱隱的擔心。

終於有人推門而出,卻是許錚,他臉色難看之極,一向穩定的步態也流露倉促。

蕙殊迎上去,「怎麼樣了?」

許錚駐足看她,焦慮皺眉,「回去吧,這裡你也幫不上忙。」不待蕙殊開口,他已大步流星走了,似乎有火燒眉毛的大事發生。這更令蕙殊彷徨難安,哪還有心思回去休息,又等了片刻,只聽門內突然傳來霍夫人急切呼聲:「子謙——」

蕙殊忍無可忍,一咬牙推門進去。眼前景象令她陡然呆住,只見霍子謙半躺在床上,被子掀起,身上白色襯衣已解開,肋下赫然有大片猩紅。醫生正扶住他身子,為他注射藥物。霍夫人將他扶在懷中,喚著他名字,他卻似一點力氣也沒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霍夫人扶持不住。

「夫人,枕頭!」蕙殊奔上前,抓起枕頭墊在他後背,令他有所依靠。到跟前終於看清那傷口,似被利器所傷,皮肉翻卷,創面感染裂開,流出可怕的膿血。醫生正準備清創,見她來得正好,便吩咐她在旁幫手。

蕙殊又怕又緊張,機械地聽從醫生吩咐,轉頭不敢去看。聽醫生說:「只差兩分就傷及內臟,實在太險了!」

他受了這樣的傷,竟還打算逃跑,連日來更裝作若無其事,連每天為他檢查風寒的醫生也沒發現他身上另有外傷。蕙殊聽得倒抽涼氣,忍不住看向霍子謙。他臉色蒼白如紙,額頭儘是冷汗,一聲不吭忍受著傷口痛楚。醫生將傷口清理後簡單包紮,灑上去的藥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子謙。」霍夫人低喚他名字,柔聲說,「忍耐一些,很快就好。」在她的臂彎中微微掙扎了下,想將她推開。她卻輕拍他後背,像在安撫一個嬰兒。他安靜下來,順從地閉上眼不再抗拒,臉色慘白如紙,兩頰卻升起潮紅。

侍從送了熱毛巾進來,霍夫人親手替他擦去額頭冷汗,扶他躺回床上。蕙殊這才瞧見床角扔著一團亂糟糟皺起的繃帶,上面血痕狼藉……難怪這些天來,他一直關在車廂內,自己胡亂包紮上藥,以致旁人誰都沒有發現。

藥瓶懸在床頭,醫生已為他手背插上吊針,藥劑一滴滴漏下。霍夫人壓低聲音,不掩焦慮地問:「他發熱越來越厲害,能堅持到醫院嗎?」

醫生也皺眉,「傷口感染必定引起發熱,如果感染控制不住,發熱會越來越危險。」

她方要說話,卻覺手腕一緊,竟被子謙抓住。

他睜開眼,語聲微弱而清晰,「我不去醫院。」

「傻話。」霍夫人放柔了語聲,「你別再說話,好好休息。」

他卻發了急,狠狠抓緊她的手,喘息道:「我說了不去!」

霍夫人嘆口氣,面對霍子謙的執拗,卻顯出一反常態的溫軟態度,對身旁三人輕聲道:「你們先出去吧。」

門被輕輕帶上,房裡只剩這一對名義上的繼母與繼子,卻是年歲相差不多的兩個人。念卿從他潮熱汗出的掌心抽出手,淡淡道:「這由不得你,許錚已去安排,到下一站就去醫院。」霍子謙唇上毫無血色,胸口一時梗住,說不出話來。

「你想說什麼我替你說,無非是怕老傅追上來,對嗎?」念卿看著他,目光里有一絲複雜的溫柔,「你逞強隱瞞,是跟我慪氣,也是怕我知道了送你就醫,耽誤行程被追兵趕上?」霍子謙抿緊雙唇,蒼白了臉,緘默不語。念卿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半晌,苦笑道,「你們這父子倆,連蠢起來也是一樣。這三年來他想方設法找尋你,嘴上說只當你死在外面,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內疚。」她神色有些恍惚,「他那樣一個人,什麼都不能將他擊倒,卻只有你令他兩鬢染霜……只因他是你父親。」

念卿轉過頭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眼底瑩然水光,「每次我瞧著他早生的華髮,總會想,何時才能從他心裡拔去你種下的刺。」霍子謙聞言抬眼,眼底有深深震動,亦有不願相信的茫然。

念卿深深看他,「此次我來北平,唯一的心愿,只想替仲亨得回他的兒子。」

「他不再憎恨我嗎?」霍子謙喃喃開口,目光如孩童般脆弱。

念卿戚然笑了,「他何時恨過你?」

霍子謙垂下目光,「他說永不原諒我。」

看著他驟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念卿半晌不能作聲,心底記憶如黑色潮水翻湧……剎那間掠過眼前,是當日念喬凄慘情狀、是仲亨的暴怒如雷、是子謙的冤屈憎恨目光……鎖在唇間三年的話,終於脫口而出,「那並不是你的錯,念喬的事……不能怪你。」

短短的一句話,說出來,似用盡全部力氣。霍子謙的臉色陣陣青白,也在瞬息間變了又變。念卿低下頭去,深深藏起了臉上表情,語聲卻好似一觸即碎的琉璃,「你並不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卻已知道你是仲亨的兒子……我不能恨她,亦不能怨你。」

霍子謙嘴唇微顫,耳邊有些蒙蒙的,只聽著她說:「若說我對念喬有九分失望,仲亨對你便有十分失望;可我對念喬有十分內疚,仲亨對你卻有十二分內疚。我和念喬不再見面,仍每天寫信給她,只是寫完不會寄出;仲亨在我跟前鮮少提起你,從不承認思念你,可是……你知道嗎……」

她的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他也再聽不下去,頰上溫熱,淚水不知是何時滾落。

火車漸漸減速,車窗外不時有燈光掃進白蕾絲窗帘。霍子謙驀地抬頭,「不要停車,我可以撐過去,半途停車一定會有危險!」

念卿凝視他,眼神複雜,「既然知道危險,為什麼還要逃?」車速越來越慢,終於駛進站台,窗外燈光越來越亮眼,也照得霍子謙的臉色越發蒼白。

他撐起身子,目光苦楚,「我不想拖累父親名譽,他不該有我這樣的兒子,就當我早已死在外面也好,何必再找我回去。」這番話似耗盡他力氣,撐在床沿的雙臂顫抖,霍子謙乏力跌向床邊。

念卿俯身去扶,他卻負氣將她推開。火車恰在此時停下,慣力借著一推之勢,令念卿跌倒在地。

「你……」霍子謙惶然張了張嘴,竟不知該如何喚她。從前只肯喚她沈小姐或沈姨娘,即使那一聲「沈姨娘」換來父親掌摑,也抵死不肯鬆口。如今卻要喚她什麼呢。

念卿扶了椅子緩緩站起,沉默撫平旗袍下擺。「子謙,別再任性。」她並未生氣,仍以容忍目光看著他,「你已是一個男人了,有許多事情等你去擔當,沒有人能代替你完成你的責任。」她的語聲低切,卻似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臉上。

她是他名義上的繼母,是霍仲亨的妻子,卻也只是個柔弱的女人。在他鬧出天翻地覆亂子的時候,她卻以單薄之軀擋在風雨之前,為他收拾滿盤亂局。她冠了他父親的姓氏,一舉一動無不對得起這個姓氏,他卻截然相反,早將自己責任忘卻一空。「你是霍仲亨的兒子,縱然逃過天涯海角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無論你做錯做對,仲亨與我都將與你一起承擔,無論你承不承認,我們終究是一家人。」她望住他,目光溫暖,「所謂家人,便是禍福同當。」

哪怕沒有血濃於水,仍有福禍與共,她與他終是割不斷的至親。

「如果您當我是家人,就聽我這一次,不要停車,不要管我這點小傷!」霍子謙緩緩抬起頭來,望定念卿,「眼下處境並不安全,夫人,請您儘快趕到父親身邊去!」

念卿怔住,幾疑自己聽錯。當日他被他父親抽得死去活來,也不肯改口叫她一聲「夫人」,認定霍夫人只能有一個,只能是他的生身之母。這是他生母臨終的遺願,也是那位夫人隱忍一生,滿腔幽怨的最後宣洩——霍夫人只能有一個。她要世人知道,她堅守一生換來的名分,誰也不能搶去。在她死後,她要霍仲亨只能娶妾,不得續弦,任何女子都不能取代她正室的位置。

當日子謙冷冷地站在他父親面前,向他父親道喜,又向念卿道喜。他說,姨娘大喜,子謙向姨娘道賀。回應他的是霍仲亨揚手一記耳光。隨後的婚禮,他拒不出席,並對守候在外的報紙記者說,霍家不承認這門婚事。新婚次日清晨,他帶著他生母的遺像來到新房外,將遺像供奉在大廳,等待姨娘在正室夫人靈前敬茶。仆佣被他的舉動嚇得不敢通報,大喜的婚房外面擺了偌大一幅遺像,這已非晦氣所能形容。

霍仲亨聞訊從卧房出來,盛怒之下,連睡袍也未及換,一見子謙頓時臉色鐵青,二話不說,只叫人拿他的馬鞭來。念卿知道糟糕,忙叫子謙快走,然而霍仲亨已令侍從將大門關了。那牛筋浸桐油絞成的鞭子執在霍仲亨的手中,縱是烈馬也難以抵受,但凡挨過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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