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第八記 夜深沉·雪霏霏

「你殺豬啊,這麼燙的水,燙到夫人怎麼辦!」許錚試了試侍從打來的水盆,扯了嗓子就吼,卻聽身旁撲哧一聲笑——蕙殊板著的臉一時綳不住,被他這話逗樂。

許錚這才反應過來,錯了,間接罵到夫人頭上去了。

「笑什麼笑?」許錚惱羞成怒,瞪一眼蕙殊,悶悶氣惱。

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見他袖口濺上的血跡,「是你動手打人?」

許錚不理睬。

「你就這樣對待你們夫人的朋友?」蕙殊大怒,「你們簡直是土匪、軍閥,粗魯……stupid idiot!」那被罵的人滿不在乎,只是冷哼,「中國人講中國話,少來嘰嘰咕咕。」

蕙殊氣結。

「難道離了洋文不會說話?」許錚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從重新打了溫熱水過來,還得嗆上這大小姐幾句。蕙殊卻搶上一步接過水盆,「給我,不用你礙事!」

這倒讓許錚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討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悅。當下退到門邊,替這大小姐推開了房門。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許錚,大步走過他面前——腳趾上突如其來的劇痛讓許錚剎那面目扭曲,倒抽冷氣。穿慣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殺傷力在此時得到發揮。

蕙殊回頭眨眼,朝許錚露出一個粲然笑容。見了房間里的二人,卻讓蕙殊頓時笑不出來。四少與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了她,她亦凝視他。

靜夜無聲,燈影斜映,偌大的房間里除了他和她,彷彿再也容不下多餘的人。蕙殊與許錚一時都呆在門口。霍夫人側首,眼裡存著些許恍惚,似剛剛從一場驚夢裡醒來。

「許副官。」她定了定神,再開口時已沉靜如初,「時間不早了,你回去接了子謙,直接往車站與我會合。」

許錚立正將靴跟一叩,「是,夫人,我這就派人去接!」

「我要你親自去。」霍夫人蹙眉,「傅家那邊還不能全然放心,若有個萬一,旁人應付不來。」

「可是夫人……」許錚猶疑,「萬一你獨自在車站遇上變故……」

霍夫人沉下臉來,皎皎眉目自有凜然氣度,「沒有可是,這是命令。」

「是!」許錚咬牙立正,後退一步,將房門重重帶上。

蕙殊端著個水盆,一時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看四少,又看看霍夫人。

只聽四少低聲問:「要走了?」

霍夫人沉默,轉身走向蕙殊,「勞煩你了,祁小姐。」

見她伸手欲接過毛巾,蕙殊忙避開,「我來,我來就好。」

霍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同她爭,靜立在沙發一側,看她手忙腳亂絞乾毛巾。四少額頭傷口已清理過,所幸是皮外傷,血也已止住。可乍一看去,還是令蕙殊心驚肉跳,拿著毛巾不敢挨到他。四少笑起來,摸一摸自己臉頰,皺眉看手上的血,「這麼臟。」

蕙殊慌忙解釋,「不是臟,我怕你會疼……」急切之下,一邊說一邊毛巾就按了上去,只聽四少唉的一聲,倒抽長長一口涼氣。

一雙溫軟的手,及時接過了毛巾。「應該這樣子。」霍夫人溫言示意給蕙殊看,拿毛巾從內而外拭去多餘血污,手勢輕巧,小心避開了傷口。四少略仰了頭,鬢髮凌亂,燈光映著眼眸,在她雙手之下順從得像個孩子。霍夫人也不說話,將擦過的毛巾浸回熱水,再絞乾了,緩緩拭過他臉頰。

「我欽佩你的意願,只是現實沉重,有些事恐怕太過理想不能達成。」霍夫人語聲輕緩,四少的目光卻為之粲然。

蕙殊聽不懂,不知這沒頭沒腦的話,又是關於什麼意願。

「我知道。」四少微笑,「艱難是必然的,但總強過畏難不前。」

「南方,真的不能實現你的抱負嗎?」霍夫人嘆了口氣。

「別的可以,這一項不能。」四少目光篤誠,「你知道的,南方有南方的弊病,眼下或許還未爆發,但東南叛亂已是引子。況且我想做的事,牽涉極大,首當其衝便是煤鐵命脈。軍工雖自前清就有,可多年來未見發展。那正是因為政府無能,礦業被軍閥割據劃占,難以調配!如今南方富庶在於商運,實業根基薄弱,資源恰是軟肋,北方則大有可為。佟公眼界不同常人,昔日士官學校諸多同窗都投效在他麾下,率先推行現代軍事……」

他本已失血疲累,講到激越處,一時嗓音沙啞,說不出話來。蕙殊看在眼裡十分難受,默然轉身倒了杯水遞在他手裡。

霍夫人卻只是沉默。燈光將她側顏映得極美,也極冷,似一尊毫無感情的雕像。她待他忽冷忽熱,真正殘忍。之前聽聞她、好奇她,卻從未厭惡她,連理應存在的嫉妒心也沒有過。但這一刻蕙殊望著冷若冰霜的霍夫人,終於從心底生出一絲恨來。

一個女人,怎能狠心至此。可她卻又開口,語聲輕微而明晰,「那麼但願你是對的,無論成敗,我會支持你。」

無法言傳的光輝耀亮他整個人,似世間所有快慰都在頃刻降臨。第一次在四少眼裡見到這樣的神情,連同方才的激揚卓然,令蕙殊驚怔,彷彿也是第一次看清這個名叫薛晉銘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他便是他,寵辱偕忘,世無其二。眼前璧人般的一雙,令她黯然,只覺自己是多餘的存在。蕙殊悄無聲退了開去,緩步退至門邊,轉身握上冰涼的雕銅門柄。

「回來。」四少卻出聲喚住她。

「記得方才你說不走的,現在反悔了嗎?」他語聲里流露一絲笑意,似責問又似調侃。

蕙殊心裡有一種憤然情緒被激起,斷然回頭道:「我沒反悔,我要留下!」

「留下是什麼意思?」四少笑起來,懶懶倚了沙發,對霍夫人詫異眼神也視若不見,「是願意跟著我,任憑差遣,生死相隨?」他竟在這種境地,說出這樣曖昧的話來。霍夫人的目光凝在蕙殊身上,若有所思,眉頭隱隱蹙起。

任憑差遣,生死相隨——這話在蕙殊心裡盤旋了一遭,似星火所過之處燃起光亮。蕙殊抬頭觸上四少似笑非笑的眼,心裡一線豁亮,莫非這便是他給她的考驗。如果她不信他,就此放棄,返回南方,也就再不是他所需要的人。

差一點,她也就真的放棄了。錯綜欣喜湧上心間,蕙殊不假思索,脫口道:「是的,我願意。」

「那好。」四少微笑,「你立刻收拾行李,跟霍夫人走。」

「什麼?」蕙殊幾疑聽錯。霍夫人也錯愕地望向四少。

「念卿,你說過願意幫我的。」他笑得狡黠,「勞煩你捎上這丫頭,送她南下轉去香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不待霍夫人回答,他又對蕙殊笑道,「你既願意任我差遣,便乖乖隨霍夫人走。她替你安排行程轉往香港,待找到貝兒再與我聯絡。」

蕙殊漲紅了臉,「為什麼你留在北平,卻要我隨霍夫人離開……你,你在戲耍我嗎?」四少沒有搭話,只是笑著看她。

霍夫人輕聲嘆息。這令蕙殊的臉越發漲紅,目不轉睛只瞪住他。

「此去香港不是讓你去玩。」四少語聲淡淡,目光卻轉向霍夫人,「從德國過來的貨,一向是在香港中轉,由經營船運的蒙家負責轉運。蒙祖遜與我相交多年,十分支持我與南方政府的生意,日前他卻遭遇船難,我懷疑與此次運往北方的軍火有關。蒙夫人已經趕回香港,我在北平分身乏術,兩頭失去照應……因此,小七,我要你儘快與貝兒會面,接替她的工作,在南邊與我接應。」

原來蒙家與四少是這樣的淵源。原來貝兒得四少照顧也並非偶然。蕙殊怔怔聽著,太多隱秘驟然在眼前揭開,令她一時間回不過神。霍夫人沉吟片刻,頷首道:「好,南邊你暫且放心,若有人暗中作祟,我定會追查出來……祁小姐交給我,你可以放心。」

兩人四目相對,也不再多言。能說的想說的,俱付與此刻無聲。

四少轉而看向蕙殊,「小七,此去萬難,你可做得到?」

這就是一直以來想要的機會,想要有所作為的人生。真正要做決定的時刻,心中反而一片空明。蕙殊心裡咚咚地跳,竭力用平穩的語聲說:「我會竭盡所能。」

此去行程輾轉,一切從簡,匆忙間只揀上必要的行李,華服美飾統統不要。來時兩口大箱子仍不夠裝衣服和鞋子,此時離去,卻只得小小一隻提箱傍身。拋掉華而不實的物件,剩下的原來這樣單薄。蕙殊提了藤箱,換上大衣,站在鏡前打量自己。樓下傳來汽車接二連三發動的聲音,一道道車燈光柱打亮,刺破了凌晨窗外的黑暗,令她心室陣陣抽縮,有說不出的難受。

就要走了,真的離去,再沒有遲疑的餘地。蕙殊撫上門把手,低頭靜了一刻,將門輕輕打開。守候在外的侍從接過行李,「祁小姐請,夫人已等候多時。」

蕙殊點點頭,隨他走下樓梯,待想起回頭看一眼房間也來不及了。那門已被侍從帶上,關在裡頭的記憶或許也是最後的懵懂。此去前路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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