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第七記 往日意·今時痴

那場傳奇式的婚事轟動一時。有外電記者撰寫了聳動而浪漫的新聞標題:「最有權勢的將軍與最美貌的女伶」——英文報章上紛紛用了「actress」這個詞描述督軍夫人的出身,國人則不會如此客氣,原本「伎與妓」在時人眼裡並沒有明顯的分界嶺,女伶不見得比名妓高尚。諸多報章用詞曖昧,或有意或無意的「妓」「伎」不分,甚而添油加醋,附會了更多艷軼之色。不只霍夫人的出身飽受非議,霍公子大鬧督軍府與程氏悔婚的鬧劇,也轟傳街頭巷尾。督軍原配夫人所生長子,公然反對其父迎娶沈氏為正室,要求沈氏夫人以侍妾身份,在已亡故的霍夫人靈前敬茶。督軍不允,稱沈氏雖是繼室,仍為合法妻子,與原配地位平等。豈料婚禮次日,霍公子竟將生母遺像堂而皇之供奉在大廳……督軍暴怒,一頓馬鞭將大公子抽得死去活來,險些鬧出人命。

經此一鬧,喜氣變了晦氣,壞事接踵而至。數日後,霍夫人胞妹與富商程氏訂婚,臨到宴上,賓客雲集,程公子卻臨時悔婚,留下書信一封,連面也不露,不聲不響就那麼走了。程家不過是普通富庶人家,見得罪了權貴,慌不迭地連夜遷走,家宅生意全都棄之不顧。程老夫人連氣帶嚇,路上一病歸西。這樁事雖被霍家壓了下去,未經報章披露,市井之間依舊傳得沸沸揚揚。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外人並不關心。

傳入薛晉銘耳中,亦是意料中事。除卻程家悔婚的變故,種種風波他是早料到的,她也是明白的。他曾看著一個名叫雲漪的女子步步為營,他卻不能陪在念卿的身邊,也不曾親見她後來的風風雨雨。遠在千里之外,聽聞她種種消息,終究只是聽聞。

時至今日,親眼見了,親耳聽了,英雄美人,風流聞世,誰說這不是一段錦繡奇緣。然則錦繡也是一針針織就,扎在指尖的疼,不足為外人道。昔日沈念卿為霍仲亨庭上捨生死,無悔無怨;霍仲亨為沈念卿一諾訂三生,誓言如山,那是萬千人共睹的傳奇……然而褪去「霍夫人」名銜的光華,背後無非一份現世安寧,她所冀求的與凡人並無不同。

她有一段不能見光的過往,卻站在了一個光芒耀目的男子身旁。這一切,註定她要比常人付出格外多的艱辛方可承受。如同霍子謙曾那樣羞辱於她,她卻不得不為他趕赴北平,為他周旋於險惡旋渦。薛晉銘的目光久久凝固在她臉上,她的微笑與漠然,依然無瑕可擊。

「值得嗎?」他語聲輕微,眼裡失落不甘再難掩藏,「這就是你舍我取他,換來的委屈?」

她怔怔看他,心中空茫,竟不覺察自己眼角有淚。驀然間,他握住她的肩,將她緊緊擁入懷抱。他身體的溫暖,帶著似曾相識的熟悉,久遠得像一場夢,遺落在歲月之外,蘇醒於冥冥之中。

「這一次,我會贏給你看。」他貼在她耳畔,低低地笑,「霍仲亨有家國之志,我也不是利慾小人……你且看著,這次我必然會贏!」

念卿怔忡,被他眼裡迫人光亮窒住。眼前月光一暗,熾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他以微顫的唇封緘了她的呼吸。她身子顫抖得厲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卻掙不開他雙臂的禁錮。

輾轉千里,失而復得,恍惚如在夢中。卻不是夢,夢裡不會有痛。

一記脆聲,伴著頰上火辣辣的痛,令薛晉銘清醒過來。

念卿喘息著掙脫他雙臂,唇上嫣紅濕潤,滿眼驚怒,「你……」

話還來不及說,身後靴聲逼近,許錚已大步趕到,嗒一聲手槍上膛,烏黑槍管抵上薛晉銘額頭。念卿脫口叫道,「許錚,別動手……」

卻已遲了半拍。許錚狠狠一揚手,槍托砸在薛晉銘額頭。

他竟不閃避。以他的身手,要避開這一擊易如反掌。他卻一動不動,彷彿被她揚手一記耳光摑得呆了,任血流下來,漫過眼前,將慘白月光也染紅。耳邊聲音在一剎那飄遠,隱約只聽見她叫了他名字,「晉銘——」

二樓轉角房間,門被踢開,黑衣黑面的許錚踏進門來,指向瑟瑟發抖的管家,「你,出來!」管家面無人色,瑟縮搖頭,「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許錚二話不說,將他揪了衣領拖出。關在一起的仆佣驚慌退縮,只有蕙殊挺身站了出來,「他是徐家僕人,四少的事情與他無關,我才是四少的秘書。」許錚冷眼看過來,將管家衣領拎起,「有誰知道紗布藥棉在哪裡?」

蕙殊一怔,卻聽管家抖抖索索說,「紗,紗布沒有……藥棉有……還有……」

許錚皺眉不耐煩,「有藥棉還不去拿!」蕙殊忙扶起管家,隨他一同去儲物間翻找。這房子無人常住,東西備得也不齊全,找半天只找出一瓶消毒藥水和一小包藥棉。許錚拿了就走,走出兩步似想起什麼,回身指了蕙殊,「你跟我下去幫忙!」

一路跌跌撞撞奔下樓梯,被他拽進書房,蕙殊一抬眼,就見四少斜躺在沙發上,額頭到衣領都是猩紅痕迹,手從沙發邊軟軟垂下。霍夫人俯身在沙發前,拿手絹為他捂著額頭。

可怕的鮮紅色刺入眼裡,蕙殊驚呆,「四少!」

「夫人,東西找來了!」許錚語氣尷尬。

「消毒水給我。」霍夫人伸出手,指尖還沾著四少的血。蕙殊只覺一陣刺痛,眼裡心裡都被什麼刺著,一時間顧不得別的,忙上前將藥水遞上。手絹一拿開,血又從他額頭傷口滲出,蕙殊慌忙用手去捂,卻被霍夫人攔住。

「別碰傷口。」霍夫人接過藥棉,沾了消毒水,修長手指將四少鬢髮撩開,小心翼翼清洗。看她溫柔舉動,蕙殊不能相信是她將四少傷成這樣。

「有熱水和毛巾嗎?」蕙殊怔了怔,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眼前的霍夫人神色柔緩,全無凌人氣勢,一手還搭在四少手腕,細心探他脈搏。沙發上的四少側了側臉,似乎將醒未醒,垂下沙發的手立刻被霍夫人輕輕握住。她俯身喚他的名字,「晉銘?」

他沒有應聲,側臉被燈光投下淡淡陰影,睫毛的影子令英挺輪廓平添了柔和。

晉銘晉銘,這二字被霍夫人吳語口音軟軟喚著,說不出的低回委婉。她的影子也被燈光投在他身上,恍惚看去,似耳鬢廝磨。

蕙殊默然轉身,推門出去。

許錚正靠牆抽煙,一見門開,慌忙立正將煙扔了。卻見是蕙殊,那臉色便又恢複鐵青。

蕙殊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裡邊要熱水和毛巾。」

許錚似欲發作,終究還是忍下去,轉頭沖一名侍從吼道:「去,打熱水來!」

這吼聲隔了門也聽得見。沙發上閉目躺著的薛晉銘不由嘆口氣,「下手這麼狠,我究竟哪裡得罪過許副官?」

念卿一怔,驚喜道:「你沒事嗎?」薛晉銘睜開眼,瞳仁被燈光映得幽深,卻不說話,只是望著她。

「看來你早就醒了。」被戲弄的慍色從念卿眼底一掠而過,她鬆開他的手,「許副官出手莽撞,錯責在我,冒犯之處望四少見諒。」

淡漠神色令她雙頰越顯蒼白,從那柔軟唇間吐出的話語,帶了刻意的疏離。薛晉銘無聲笑笑,只貪戀她掌心的短暫溫存,後悔不該睜眼。念卿蹙眉看他,忍不住問:「真的沒事嗎?」

他緩緩坐起,倚了沙發,歉然看她,「抱歉,是我冒犯了你。」月下庭前,那似真非真的一吻,迷亂倉皇的氣息糾纏復又浮上眼前。

「我不是有心……」他喃喃開口,卻似不知該說什麼。

「我明白。」念卿微垂了臉,神色平靜,喜怒哀樂深深斂藏。

良久寂靜,相對無話。

「你受的委屈已太多,為何還要這樣辛苦?」他望定她,語聲低緩,「我不記恨你當初的選擇,但你要知道……你若過得好,我才甘心。」

念卿動容,抬眼迎上他目光,一時不能言語。甘心二字聽在耳中,勾起的卻是當年舊話——彼時她說,薛晉銘,你不過是不甘心。如今他終肯承認了甘心,再不是從前自負的薛四公子。輸贏得失從他口中坦然說出,令她聽得心酸。或許真是錯怪他,以一句「不甘心」錯殺了他昔日真心。

即使是,錯也錯了,罷也罷了。念卿側過臉,不忍再聽下去。然而這一次他格外執拗,迫著她,聽得清清楚楚,「從前非分之念早已斷絕,你無需理會我,我也不會令你聲名受累。」

你只需,允許我愛你。這一句,是不能出口的卑微企求。

她的身份與他的驕傲,不允許有這樣的話語,哪怕只有兩個人聽見。

往日萬語千言不能訴,到這一刻,咫尺相對,卻更是說不得。那便不消說,就這樣看著也是好的。念卿微側了身,避開他目光,彷彿一個字也未曾聽見,只淡淡道:「天一亮我便啟程,你既執意留在北平,我也不能勉強。老傅不是善類,佟帥也非良主,你自己萬事小心。」

「姓傅的肯放你們就這麼走?」薛晉銘眉頭深蹙。

她斜隱入鬢的眉,挑出淡淡笑意,「傅府壽宴上,那一出傅霍聯姻的戲,自然不是白做。」

薛晉銘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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