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第六記 心字纏·扣連環

望著霍夫人憂傷如訴的目光,蕙殊知道,這是對他最致命的征服,他必不能抵抗。果然,攬在她肩頭的手緩緩垂下。

四少默然片刻,低低道:「我信。」他又笑了,笑得輕慢而自嘲,「除了信你,我還能怎樣。」但他並不放開蕙殊,反將她攬在自己身後,「小七不必留下,這裡沒有她的事,我這就讓司機送她去徐家。」

「你以為徐家就安全嗎?」霍夫人的語聲透涼。

蕙殊聞言錯愕,覺察他手上又是一緊,掌心似有汗出。霍夫人俯身拾起他拋下的槍,拿在手上看了看,修長指尖撫過烏黑鋥亮的槍身。「如今你手段通天,要錢有錢,要槍有槍,又回到北平來攪風弄雨。」她冷冷看他,「你以為這裡當真沒人清楚你的來路?在南邊私販軍火也好,行賄政要也罷,好歹有人替你遮掩,眼下北平這爛攤子,你插手進來可曾想過後果!」

往日種種疑惑電光般掠過眼前,蕙殊呆看四少,震駭得說不出話來。他竟然做的是這一門生意!軍火買賣非同尋常,無論南北,一概嚴令禁止私人販運,若有查獲,就地槍決。

難怪他行事隱秘,將人瞞得滴水不漏;

難怪他總與德國人做生意,最大的軍火商自然全在德國;

難怪雲頂賭場往來豪客如雲,還有什麼比軍火更賺錢,又有哪裡比賭場行賄洗金更容易。

然而四少欠身一笑,像足了最忠誠的騎士,出言卻犀利,「霍夫人若是為興師問罪而來,薛某認罪便是。」

霍夫人修眉一挑,怒意隱現。

四少漫不經心地笑,「你若是為了傅家來做說客,我會令你失望。」

「哦?」霍夫人深眸微睞,「何以見得我是為傅家而來?」

「傅霍聯姻,你我便是敵人。」四少斂了笑容,目光轉涼。霍夫人靜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緘默。四少看一眼蕙殊,「祁小姐是我新雇的秘書,與這些全無關係,不必將她扯進來。」

「那你呢?」霍夫人驀然揚眉,隱有惱意,「你究竟知不知道——」她頓住語聲沒有往下說,將唇緊緊抿了,似極力剋制著自己。

蕙殊怔怔看她,全然不明白他們的針鋒相對是為了什麼。只聽霍夫人再度開口,怒色已斂,只余無奈,「晉銘,你明知道眼下處境已十分危險。我來見你,不為做誰的說客,只是不想……不想看見你有事。」她這一句話,頓時令蕙殊心驚意寒,腦子似被潑過冰水般清楚起來。

原來如此。他要她立刻離開北平,連反駁餘地都不給。她卻一味委屈生怨,全然不知危險正向他悄然迫近。什麼敵友什麼政局,她是不懂的,但有一樣她明白——四少是回護著她的。

一念澄明,恰如繁花開在心間。望了身側沉默的他,蕙殊輕輕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明白乾脆,「四少,我不走。」

他聞言一怔,旋即皺眉,「小七,不要胡鬧。」

「你趕不走我的。」她倔強仰頭。既然他有這份回護之心,她亦不會臨陣退縮。

「祁小姐,請先上樓去吧。」霍夫人嘆了口氣,對蕙殊平添一分和悅之色。

副官許錚上前一步,朝蕙殊做了個請的手勢。蕙殊不甘,緩步走向樓梯,回頭又看向四少。跟在身後的許錚不動聲色一扶,毫不費力地將她帶上樓梯,鐵一般的臂膀令她半分掙扎不得。

樓梯上腳步聲與蕙殊的掙扎聲遠去,明晃晃的大廳里只剩彼此二人。他定定看她,耳邊猶回蕩著她方才那一句「我不想你有事」。

「你以為我會有什麼事?」他低低一笑,「怕我死在北平?」她眉頭一皺,怫然側過臉,不理會他口無遮攔的話。他深深地望著她的眼,「我若死在北平,與你相干嗎?」

她默然,轉身走到通往花園的落地門前,背對了他,久久不語不動。那纖細的背影同從前一樣清瘦,或許她過得仍辛苦,風光背後自有不易。他凝望她,心底有一處隱秘情愫,被抽絲剝繭地拆開來,一絲絲,一層層,澀意蔓延至咽喉、舌尖,想喚一聲她的名,喚一聲「念卿」,卻早已忘了如何開口。她深深嘆了口氣,並不轉身,背對他緩緩開口,「旁人生死與我不相干,你,與我一直都相干。」

迴旋心尖的一絲痛楚猛然深陷,堪堪勒斷了什麼。不管是真相干還是假安慰,他總是願意信她的。她驀地側首,聽見樓梯上傳來許錚的腳步聲。

「花園不錯,領我看看你這園子可好?」她推開落地長窗,回首朝他微微一笑,徑自步入花園。他略怔忡,默然跟了上去,隨她緩步走入林蔭深處。

夜裡寒風撲面吹散一腔紛亂,北平這時節也快下雪了。習慣了南方氣候的人最是怕冷,念卿環住雙臂,駐足在梧桐樹下。他也未穿大衣,兩人一時都有些瑟縮,不覺相視而笑。他打破緘默,「要不要拿件披風,燙一壺好酒,尋個背風處坐坐?」

她笑了笑,「我只有幾句話,說完便走。」

「你的來意我明白。」薛晉銘悵然一笑,負了手,仰頭看向冬夜蕭瑟的天空,「沒想到再見面會是這樣。」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語,「以為可以向你問一聲好,坐下來,喝一杯酒,敘一敘舊,聽你說說故人,說說你的女兒。」

她默然垂下目光,卻聽他低低喚了一聲「雲漪」。

她抬眸。

他失笑,「不對,該叫你念卿了。」

念卿與雲漪,是她的今生與往世。

初相遇時,她是艷冠一時的「中國夜鶯」,有個曼妙的名字,喚作雲漪。洗去風塵之後,她以本來面目嫁入名門,成了霍督軍的夫人,恢複她本來的名字,冠以顯赫的夫姓,叫作霍沈念卿。

「念卿。」這兩個字,從薛晉銘唇間低低喚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總之都是我。」她淡然一笑掩飾眼底的觸動。

他靜了一刻,若無其事轉過話頭,「霍小姐可好?」

她莞爾,眉目間平添恬柔,「她叫霖霖,兩歲了,是個壞脾氣的小姑娘。」

「將門虎女?」他笑。

「像極了仲亨的壞脾氣。」她也笑。

他深深看她,良久才又開口,「你看上去很累。」

她笑了笑,神容坦然,「還好,盡我所能罷了。」說來這般輕鬆,那些聚少離多,形隻影單,卻不足為外人道。背後風風雨雨,多少是非人言,她只有一身擔當。身為霍夫人,冠了那樣顯赫的姓氏,並非只有風光。這大半年來從未太平,東南軍閥叛亂,不斷滋擾中原,幾個南北重鎮一直在打仗。大督軍霍仲亨已被北平晉為元帥銜,仍督察五省軍務。東南戰事原本已經趨於平定,兩股潰敗的叛軍卻得到日本人秘密支持,在膠東一帶捲土重來,趁隙偷襲三鎮。霍帥震怒,於數月前親赴前線督戰。此時北平風雲變幻,正是叵測之際,卻只得她一個人北上。

三年時光不短不長,足夠褪盡她的軟弱,屬於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軟弱。眼前已是見慣風波的霍沈念卿,脫胎換骨,卻也風霜留痕。

「他將你看守得如珠似寶。」薛晉銘看向遠處隔門守望的許錚,玻璃格子的落地門後,許錚筆挺佇立著,目光一刻不離地盯著這裡。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殺,也不怪許副官警覺,似你方才那樣舉著槍,他自然如臨大敵。」

薛晉銘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當然信任。」念卿莞爾,「沒人比他更忠誠……只是太過忠誠,有些話便不能被他聽見。」

風吹過頭上樹枝,枯葉簌簌,欲墜不墜,牽動心頭起伏莫名。薛晉銘半側了臉,「你我之間,能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話?即便有,也早就傳遍天下。」

念卿深深看他,「過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釋懷。」

「我明白。」他頷首,喉間卻有一絲澀然。

「即便你不肯將我視作朋友,我們也不應是敵人。」她臉頰映著微弱月光,顯出執拗的蒼白,「倘若仲亨不幫傅家,倘若沒有傅霍聯姻,你還當我是敵人嗎?」

籠在清寒月色里的遠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顏。眼前是她,亦不是她。信她,或不信她。

竟兩難。

曾有一個名叫雲漪的女子,狠狠騙過他,騙得他有苦難言,一敗塗地;當她褪下名伶雲漪的面具,換上霍沈念卿的嫁衣,又一次地騙他,騙他與她長相忘,不相知,再莫為敵。他一次次信以為真。然而總理府中,粉墨台下,霍夫人翩然而至,竟攜來「傅霍聯姻」的佳訊。始信命中有劫數,昔日今日,走到哪裡總遇著這個劫。

無需再分高低強弱,她來了,他便敗了。這盤棋走得再高明再隱秘,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她。時隔三年,薛四公子捲土重來,豪綽慷慨不減當年,結交名流顯貴,出入高官府第,一躍而為總理府上紅人。這歌舞昇平、衣香鬢影,瞞過了身邊的蕙殊,瞞過了傅氏的耳目……觥籌交錯,賄金賂銀,本也是常情。旁人誰又想到,這金是金山,銀是銀海,賄的卻不是小功名,賂的更不是小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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