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記 力挽狂瀾

一塊通紅的熱鐵浸入冷水,刺啦啦激起大片水汽,卻只激得那麼一聲,隨即冰火交接的激烈盡化作烏有,恰似這滿堂鼎沸之後,驟然陷入的死寂。在座諸人瞠目結舌,任誰也想不到事情竟發生如此逆轉。都是混跡官場的老油子,失驚之餘,已看明白這劍拔弩張的局面,眼下怕是要出事了。撞在這當口上,誰沾到邊都是大禍臨頭,自是斂聲屏息,個個恨不能將頭縮進腔子里去。

方繼僥也不擦汗了,一雙眼睛盯著對面薛晉銘,似要瞪出血來。這便是他精心部署的殺手鐧,果真夠毒辣,事到臨頭反戈相向,就在委員會眼皮底下讓她空手白刃地翻了盤。

沈念卿語不驚人死不休,「當日密函里提及內閣要員與日商勾結舞弊之證據,系有人暗中提供;劫囚案背後,也有人里外串通……蓄意陷害同僚;隨後,督軍遇刺,與此人亦有莫大關係;現今薛廳長已查知……程以哲等人下落……」寥寥幾句話,拼著一口氣說出來,念卿只覺冷汗如注,張了口再發不出聲音,意識漸漸有些迷糊。話已至此,矛頭算是徹底轉向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方繼僥。

薛晉銘在這一剎那心思洞明,她口中的敵人原來不是他。

眼前一切開始晃動旋轉……四少,你終究明白了吧。她笑一笑,想起薛晉銘那句話,「我們從來不是敵人」……當日仲亨遇刺,若不是有人裡應外合,刺客必定混不進去。起初她是疑心過他的,直待他抓了她去,明明白白道出用心,明處的敵人反而不可怕了。既然不是薛晉銘,那麼必是蟄伏在暗處,更危險的那人。

她答應他的賭約,答應上庭來做證,原來是早已抱定了主意,借這機會掀出那藏在暗處的人。她以德報怨替他開脫遮掩,無非是想將他推向霍仲亨。這般的處心積慮,這般的不管不顧,連生死也做了賭注,僅僅就為一個霍仲亨——薛晉銘只能笑,笑自己機關算盡、枉作小人,如今進退都是一場空。

一時間整個兒亂了套,事態變化全然脫離了控制,八名調查委員面面相覷,方繼僥恨得臉色發青,豆大汗珠滾下臉頰也不覺察。

原來這女人腳踩兩頭,暗中替薛霍二人搭了橋,實則要對付的是他。好一個薛晉銘,難怪處處透出古怪,原來打的是這番主意,只怕想得也太天真了!方繼僥眯起眼,松垮的眼泡越發讓兩眼細眯成一線,眼縫裡卻有冷芒一閃而過。他轉頭冷冷一瞥薛晉銘,卻見他直勾勾望著那女人,只是笑,笑得異樣奇詭。反觀此時的最大贏家,最該發笑的人,卻沒有半絲笑容——霍仲亨非但笑不出來,反而鐵青了臉,蹙眉沉默,趙主任連問兩遍的問話都不曾聽見。

她就從容自若地站在那裡,微仰了下巴,唇角噙一絲笑意,看也不看他一眼。

明知他不信任她,她便以決絕回敬他的猜疑;他預想到她的背叛,她便報之以不容回絕的堅持,偏要他承認她,站到她身邊來,與她共同進退。他就知道,這刁鑽的女人從不肯吃虧,連誰多愛誰幾分也要討價還價,任人擺布絕不是她的做派。旁人將她作為刺向霍仲亨的矛,她卻變作他的盾,轉身迎上身後刀刃,拚卻微末之力攪翻這重重機關;如此不計後果、不惜代價,怕是將一切都豁了出去。

霍仲亨想笑,心中幾番牽動,偏偏笑不出來。

早已下定決心原諒她,即便她做出再絕情之舉,他都不在乎。不管她曾經為誰賣命,如今受誰操縱,只要將她抓回手裡,她還是他霍仲亨的女人。可她此刻的舉動,已全然不管不顧,一反往常的周密謹慎,舉止說話透著說不出的古怪,令霍仲亨心中驀然生出不祥之感。

「督軍!」趙主任發了急,陡然提高聲音,第三次重複問題,「請回答盧委員的提問,第一個問題是否屬實?」霍仲亨總算注意到有人向他提出質詢,大概已連問了兩遍,令趙主任不得不出聲提醒。見他回頭,盧委員再一次問道:「沈念卿受你派遣一說,是否屬實?」

霍仲亨眉頭一蹙,不耐煩道:「還有什麼問題,一併問完再說。」

盧委員僵住,見趙主任不置可否,只好繼續問下去,「誹謗案中,誣告政府的密函來源據說是有人暗中提供,請問您事先是否知情,是否清楚系何人所為,可曾考慮過阻止此事?」這問題來得毒辣,趙主任剛要開口揭過,卻聽霍仲亨朗聲笑了,「霍某身為軍人,屬下行事也屬軍務,行為正當與否自有軍事法庭來過問,輪不到在這裡攤開了說。你身為調查委員,不思督察行政,反來干涉軍事,實乃大謬!」

眾委員愕然失色,未料到霍仲亨如此強硬,質詢委員反被他當場斥責。趙主任不失時機來打圓場,「督軍所言極是,政務與軍務本該分立,只是此番調查事關重大,務必請督軍給予協助。」他話音未落,便聽身旁方繼僥失聲大笑起來,仿若聽見了最滑稽不過的笑話。

「原來今日請出督軍,只為了協助?」方繼僥笑得一團和氣,目光如針似芒,「這可好哇,撇得好乾凈,既然正主兒都不在了,這質詢會我看就做做樣子得了?」趙主任拍了桌子便要發作,霍仲亨卻毫不客氣地笑道:「有你在,自然跑不了正主兒。」

看這二人是刀劍出鞘,不分生死不罷休,只怕委員會也要壓不住了。趙主任暗自心驚,忙咳嗽一聲,肅容叩了叩桌面,「證人一面之詞還需進一步審查,沈念卿,你所做證詞關係重大,是非曲直來不得半點虛妄,想清楚再簽字!」

書記官執了簿筆上前,遞到沈念卿跟前,然而她垂手不接,也不說話。書記官催促的聲音恍恍惚惚聽在耳中,念卿竭力想要抬起手來,卻覺身子半分不聽使喚,費盡全力終於抬起了幾分,卻怎麼也抓不住那支筆……霍仲亨蹙眉定定看她,見她遲緩地抬了手,一點點靠近那支筆,手腕竟不住顫抖,整個人看起來都不對了。霍仲亨猛地起身,來不及邁步已見念卿身子一晃,軟倒下去。

滿堂嘩然,只見霍督軍倉猝起身,險些掀翻了桌子。

坐在近側的薛晉銘卻已搶先奔到沈念卿身旁,俯身將她抱了起來。趙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霍仲亨,「不可衝動!」

然而方繼僥的反應卻比任何人都快,彷彿早有準備,就等著這一刻——不待趙主任發話,他已噌的一聲站了起來,將桌子重重一拍,「維持庭上秩序!」隨他話音落地,左右側門從外打開,兩列整裝佩槍的警衛齊刷刷奔進大廳,腳步整齊,行動迅速,顯然早已預備在外頭了。頃刻生變,滿座都驚得呆了,只聽趙主任驚怒呵斥,「方省長,這是什麼意思?」

方繼僥的神色已全然變了,似瞬間換上另一張臉孔,細密笑紋底下透出滿滿的倨傲,「亂什麼亂,都給我坐回去,誰也不許妄動!」他此刻已全然不再理會趙主任,只將目光斜斜睃向霍仲亨,話卻是說給薛晉銘聽的。

「證人關係重大,需立刻送醫急救。」趙主任厲聲質問方繼僥,「你阻撓證人送醫,難道光天化日之下,想要當眾滅口?」方繼僥眼皮一翻,「證詞還未簽字生效,真偽尚無定論,趙主任就想一句話定了方某的罪嗎?」

念卿被薛晉銘緊緊摟著,身體已麻痹無力,連轉動一下脖子也不能……可最後一分神志還在,依稀聽見方繼僥的話,似一盆冰水淋在頭頂。難道拚卻了所有,好容易走到這步,卻要在他眼前功虧一簣?

「別怕,我在這裡。」薛晉銘摟緊了懷裡蒼白的人兒,卻見她睜著失神的眼睛,焦灼而艱難地望向身側。他以為她在找霍仲亨,可順著她目光看去,卻是呆立在一旁的書記官。她一額都是汗,垂落身側的手竭力想要抬起,嘴唇微顫,依稀是在說「筆」。

薛晉銘伸手將筆拾起,示意書記官上前。

白紙黑字便在眼前,她手指卻已不能動彈。

他嘆一口氣,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手把手執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沈念卿」三字。

指尖交疊,掌心的溫暖點點透進,庭上諸般喧嘩都遠去,這一刻只與她耳鬢廝磨。

趙主任被方繼僥頂得無言以對,再看看身後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警衛,便已全都明白了——難怪方繼僥有恃無恐,單看這一色的日造槍械,便知背後是誰在做他的強援。薛方兩家已經聯姻,薛晉銘自然是他盟友,雖是小小警備廳長,卻控制著城中各處機要。

趙主任暗一咬牙,心下後悔不迭。當日是他力勸霍仲亨不可動武,勸他相信內閣,切不可授人以柄。眼下看來,他是全然錯了,這世道已是武夫當國,誰抓住槍杆子誰便是贏家。然而如今悔之晚矣,霍仲亨的部隊分駐三省,離本城最近的駐軍也在遠郊,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只怕今日是要折在此地了!唯一的希望,只看能否憑著委員會的面子,暫且壓他一壓,好歹還有內閣在後頭……趙主任這裡急出滿頭冷汗,霍仲亨卻是一聲冷笑,對眼前變故竟是視若無睹,依然邁步朝那女子走去。

「督軍想做什麼?」方繼僥一步擋在他面前,滿臉堆笑,故意瞪圓了眼睛,「難道還需鄙人再說一遍?即便督軍憐花心切,總還是要顧及一下大局吧?」方繼僥湊近霍仲亨,滿懷快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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