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記 針鋒相對

書房裡咣的一聲巨響,什麼東西被重重砸在門上,滾了一地。萍姐端著葯正要敲門,被這聲響嚇得倒退兩步。「我來。」身後傳來雲漪的聲音,萍姐回頭見雲漪穿一身素白旗袍匆匆而來,含笑接過她手中托盤,低聲說,「你去忙別的。」萍姐如釋重負地應聲退開,卻見雲漪笑容底下難掩憔悴臉色,似乎一夜都未睡好。

「仲亨,是我,你該吃藥了。」雲漪垂首敲門,等了一陣沒反應,正要再敲,卻見霍仲亨來開了門。雲漪細細看他臉色倒是平靜如常,沒什麼異樣,可再看他身後地上,電話機已摔了個四分五裂。「這是幹什麼呢?」雲漪皺眉看他一眼,將葯擱在桌上,俯身去撿那一地碎片。霍仲亨一手將她拽起來,苦笑道:「還撿什麼,整個爛透的東西,砸了算了。」

雲漪愕然,只見霍仲亨緩緩坐回椅上,疲憊地揉了揉眉頭,「我這裡費儘力氣在調解,眼看安撫有所成效,那幫蠢材倒盡會火上澆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往後都靠這些個酒囊飯袋做事,只怕真要國將不國了!」雲漪聽得一陣揪心,忙問怎麼回事。霍仲亨嘆息道:「方繼僥下令關閉全城所有學校,師生一律停課,不得私自聚集。」雲漪一震,惶然變了臉色,「這不是存心逼學生造反嗎!」

霍仲亨煞費苦心安撫下來的局面,因為省長方繼僥一道禁令,終成徒勞。不論什麼理由,關閉學校都是倒行逆施的專制之舉,只會將本已尖銳的矛盾逼向白熱化的爆發。「禁學令」一宣布,便接連爆發了學生和警察的兩起流血衝突。連一些憤怒的教員也加入到學生的抗暴行列中,拒不離開講台,一致抵抗警察封校。校方迫於兩邊壓力,一時也無從應對,各所學校接連陷入失控局面,越來越多的學生衝破警察阻攔,湧上街頭,再度引發大規模遊行抗議……

霍仲亨接獲消息,當即怒不可遏,失手將電話機砸了個粉碎。雲漪此刻才明白他之所以說出「砸了算了」,必然是心中失望之極……他雖是一方軍閥,骨子裡仍有深重的儒將之風,不到不得已,不會妄動干戈。而這一地砸爛的碎片,只怕不只是電話機,而是他對方繼僥,乃至北平政府僅存的一線期望。

然而此刻,雲漪已顧不得揣摩霍仲亨的心思,心中盡被焦慮填滿。

禁學令一下,各個學校必然亂成一團,念喬被關在學校原本尚可放心,程以哲的消息不至於那麼快傳到她耳中,即便她知道了也無可奈何。可如今學校已亂,一旦失去管束,以念喬的衝動激烈還不知會闖出怎樣的禍事!一時間雲漪心亂如麻,偏偏在霍仲亨跟前又不敢表露半分。陳太到今天還沒有消息,已讓雲漪心裡有了最壞的打算。假若陳太有個不測,與秦爺那頭的聯繫便是斷了。

若是從前,只巴不得有機會擺脫秦爺和陳太,可如今這條線一端連著念喬的安危,一端系著她自己的隱秘,若果真毫無預兆地斷了,只怕比身受鉗制更糟糕。更何況,雲漪此刻又添了另一重驚慮——暗殺霍仲亨的那名殺手一時還未查出真實身份,然而昨晚霍仲亨說到遇刺經過時,最令雲漪驚駭的不是槍擊發生之時,而是聽說刺客吞服了氰化鉀自盡!當時雲漪耳中轟然一聲,只覺血脈鼓盪,冷汗盡出……氰化鉀,這曾是最令她恐懼的死亡代名詞。

裴五親自教她藏匿毒丸,教她選擇什麼時機服毒,那情形還歷歷在目!

手上冷不丁被他溫暖寬厚的手掌握住,雲漪一驚,卻聽霍仲亨柔聲說:「你這兩天臉色很不好,外面亂七八糟的事情不要想得太多,還輪不到你操心……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這四個字連同他的聲音、他的眼神、他掌心的溫度,全都彙集成一股暖流,從她心間洶湧而過,似破閘的洪水,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已衝出唇間。

雲漪清醒地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聽見自己衝口說出,「仲亨,救我……」門上篤篤敲響,突兀的響動令雲漪驚跳起來,倉皇回頭去看,卻沒來得及看清霍仲亨的表情。

這短促有力的敲門聲顯然是許錚,而許錚一般不會這麼莽撞地直上二樓敲門。

「報告督軍,徐廳長登門求見。」門外許錚頓了一下,沉聲道,「隨行還有一位日本商團代表,山田先生。」

前樓會客廳里,陳設疏朗大氣,四壁不掛尋常字畫,只懸著一幅巨大地圖。許錚將徐惠甫一行三人引領落座,告知督軍稍後便到。徐惠甫態度謙和,放下副廳長的架子,親自向許錚介紹兩位日本客人。卻不料許錚一臉肅色,全然不苟言笑,令徐惠甫一時尷尬無比。那兩名衣冠楚楚的日本商人倒是神色泰然,只顧四下打量,並不將這冷遇放在眼裡。

為首的山田一郎身材矮胖,臉上一團和氣,確是謙遜隨和的商人模樣。隨在他身後的那人瘦削沉默,唇上鬍髯修剪得格外整齊,拄了手杖站得身姿筆挺。這標準的軍人站姿倒引起了許錚的注意,兩人目光相觸,恰似刀鋒相映……門外腳步聲近,許錚一叩靴跟,立正行禮,座中三人也忙起身,徐惠甫搶前一步,滿面堆笑地迎上霍仲亨。

兩個日本人摘下禮帽,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徐惠甫一眼望見霍仲亨,心下暗自欽嘆,平日見慣他軍裝威嚴的模樣,今日卻是一身藏藍長衫,飄然走來,氣度雍容不凡。霍仲亨朝兩名日本人略略頷首,含笑落座,神色間有些漫不經心的倨傲。

徐惠甫忙向他介紹,山田一郎是日本商團特遣代表,曾在中國經商多年,對中日兩國商貿多有推動。山田一郎連連謙辭,自稱對霍督軍威名仰慕已久。霍仲亨含笑聆聽,目光卻從山田一郎移向他身側的瘦削男子。那人抬目,與霍仲亨的目光飛快一觸,立即垂下眼皮。

「這是我的商團顧問,東京帝國大學的長谷川博士。」山田立即欠身介紹,他十分懂得察顏觀色。霍仲亨「哦」了一聲,頗有興味地笑笑,「我欽佩有學問的人。」長谷川謙遜地笑道:「不敢當,將軍經世濟國,才是真正的大學問。」聽長谷川的中國話異常流利,隱約帶著京味兒,霍仲亨越發有了興趣,問他是否到過北平。長谷川笑言曾在北平居留數年,談及北平往事如數家珍,從正陽樓的蒸大螃蟹談到八大胡同的風流事,倒有頗多共識之處。徐惠甫與山田也不住附和稱是,一時間四人談笑風生,頓有投契之意。

霍仲亨的友善態度,大大出乎徐惠甫的預料,連山田也覺意外。瞧著話頭漸漸熱乎,時機也差不多了,長谷川端起茶盞小啜一口,將瓷蓋輕輕叩了叩。山田一郎低咳了聲,端正地站起來,朝霍仲亨深深一鞠,「大督軍,近日鄙國商團屢遭暴徒滋擾,聲名蒙受誣構,幸得貴國軍警出面維護,鄙人謹代表大日本國商團向貴國政府致以誠摯謝意。」徐惠甫與長谷川皆凝神等待霍仲亨的反應,然而霍仲亨似乎沒有回應之意,只閑適地靠了椅背,靜待山田一郎說下去。見此情狀,山田略有些局促,只得繼續說道:「貴國政府法制嚴明,相信對於近日糾紛已有妥善處理,鄙國商團一向尊重法紀,全力配合貴方調查。如今事態已經明了,薛廳長年青有為,已將滋事之徒緝拿,對此鄙人深表感激。同時也希望儘快結案,及早釋放我國同胞。」山田說完,長谷川也緩緩起身,再度向霍仲亨鞠躬。

霍仲亨的笑容一點點加深,看在徐惠甫眼裡卻覺背脊涼意漸濃。

「我尚不知此案已經水落石出,山田先生倒是如此篤定。」霍仲亨淡笑兩聲,目光掃過徐惠甫僵住的笑臉,「不是說劫囚案尚待調查嗎?」徐惠甫忙點頭,「是是,薛廳長正全力偵緝劫囚匪徒,相信不日即可告破……」霍仲亨聞言不置可否,氣氛一時僵冷下去。

打死中國警察的尋釁浪人至今被關押獄中,日本總領事幾次三番要求移交人犯,由日本人自行處理,北平政府默許之下,方繼僥也立刻妥協,卻不料在霍仲亨這裡卡住。他不肯放人,方繼僥也絕不敢同那槍杆子硬碰。此事已引起全國關注,北平政府迫於輿論壓力,不敢公然下令,私下施壓卻被霍仲亨盡數頂了回去。日本方面惱羞成怒,逼迫親日內閣,無論如何要在英美插手之前平息此事。內閣只得層層逼迫下來,從李孟元到薛晉銘,再到方繼僥,最終還得搬動霍仲亨這塊頑石。日本人最終按捺不住,派出商團代表親自與霍仲亨會面,而這牽線引薦的苦差便落在倒霉的徐惠甫頭上。

徐惠甫連連遞了眼色給山田,對方卻視若無睹,逼得他只好又說:「督軍,如今兩國商貿往來密切,民間糾紛事小,影響了兩國通商事大……此前山田先生曾與方省長會晤,省長也認為民事糾紛與外交……」霍仲亨將手中茶盞重重一頓,瓷蓋被震跳起來,脆聲跌落。山田一驚,徐惠甫的後半截話也就此嚇了回去,只有長谷川不動聲色地望向霍仲亨。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撤下去!」方才還笑意溫煦的霍仲亨,轉眼已是面罩嚴霜,為一杯茶水大發脾氣。一直沉默站在他身後的許錚立刻端起茶盞退了出去,霍仲亨怒色未霽,起身走到壁掛的巨幅地圖下,負手而立。餘下三人面面相覷,不知他這突兀之舉究竟有何深意。僵持片刻,霍仲亨徐徐轉過身來,唇角浮起若有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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