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記 風流看遍

清晨,陳太託了銀盤,輕手輕腳踏上樓梯,盤子里擱了英式早點和當天三份不同的報紙。剛一踏上樓梯轉角,就見雲漪披了薄絨睡袍,長發蓬鬆地下樓來。陳太頗感意外,忙笑道:「您今兒起得好早。」

「送去客房的?」雲漪看一眼托盤,詫異問道,「督軍沒走嗎?」

「督軍一早散步回來,這會兒在小書房裡,我正送早點和報紙上去呢。」陳太笑道。

原來是去散步了,雲漪恍然一笑,早間聽見他下樓的動靜,想著他已離去了,便也懶得起床,心裡莫名覺得空落,輾轉了半天再也睡不著。拿起托盤中報紙,隨意翻了翻,熟練地找到時政評論版,果然又有大篇的文章……雲漪抽出每份報紙里的時政版丟給陳太,親手接過了托盤,「把這幾張丟掉,再送一份早點上來。」

推開小書房的門,霍仲亨正津津有味地看著一張不知哪天的舊報紙,大概是她隨手扔在旁邊的。「人家看新聞,你看舊聞。」雲漪笑著擱了托盤,側首去瞧那報紙,卻見上面赫然印著幅諷刺漫畫:一個蓄著八字鬍,面容兇狠,頭戴白纓禮帽的將軍,手中煞有介事地舉著槍,槍口卻插著朵紅玫瑰,模樣誇張滑稽。

「天!」雲漪叫起來,「他們把你畫得這樣丑!」

霍仲亨抬眉詫異道:「丑嗎?我還

在想,蓄上八字鬍會不會好看。」

雲漪瞪大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等你六十歲以後,可以試試。」

兩人只顧相互戲謔,對諷刺漫畫反而不以為意。雲漪一面說笑一面布置早點,霍仲亨皺眉看著桌上的牛油吐司、煙肉、麥片、牛奶、煎蛋、水果……終於忍不住問,「我能不能只要一碗白米粥?」

只要住在小公館這邊,早飯必是雲漪親自布置的英式早點,起初還覺得新奇有趣,久了再提不起興趣,終究還是中國的清粥小菜可口。可她堅持無比,說正統的英式早餐是營養搭配最完美的早餐。

「不行!」雲漪倒上一杯熱騰騰的混合紅茶,不理會他的鬱悶。

「別拿你們洋派的規矩為難個古板老頭!」霍仲亨大聲抱怨。

「在我家吃飯,就照我的規矩。」雲漪無動於衷。

霍仲亨抗議無效,悶悶端起濃茶喝一大口,還未吞下就聽雲漪喝止,「飯後再喝茶!」

他憤然決定忽略這個嘮叨的女人,抓起一份報紙來擋住臉。

陳太敲門,送上另一份早餐。雲漪剛接過托盤,就聽霍仲亨嚷起來,「你又偷走了報紙!」

這話可把陳太嚇一大跳,還好雲漪立時介面道:「都一樣的內容,我都能背了,有什麼好看?」

霍仲亨笑起來,「你倒背一段來聽聽,今天說些什麼?」

雲漪睨他一眼,當真背給他聽,「說你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罔顧家國之重望,溺紅粉之溫香,裹足閨閣之前,躑躅南北,意氣消沉……」

霍仲亨一面吃早餐,一面微笑傾聽。

近日的報紙上連篇累牘都是抨擊他的消息,直指他擁兵自重、沉迷美色、罔顧大局。北平政府三番四次來電催促他南下征討,都被他以軍需匱乏、軍隊傷病嚴重為由,硬給拖延下來。明面上的冠冕堂皇,卻堵不住底下的流言蜚語。那些攻擊他的報章大多背後受政敵指使,言辭極盡惡毒,內容不堪入目。

起初看到那些下流文人的文章,雲漪還覺得憤怒,漸漸看多了,也由無奈而至麻木。

倒是霍仲亨始終泰然處之,彷彿事不關己,只當笑談。

每當她看不過那些污言穢語,他總笑說,文人墮節,盜猶不及。

可這畢竟關乎他堂堂督軍的聲望名譽,再是洒脫,也沒有人會拿自己的名節做笑談。

雲漪沉默下去,漸漸斂了笑容。霍仲亨也不多說,低頭專心用餐,兩人一時都安靜下來。雲漪攪著咖啡,心神不屬,良久都不喝一口。

「為什麼?」雲漪突然開口。

見霍仲亨面無表情,雲漪將小銀勺一擱,脫口道:「你就由得他們這樣胡說,四處糟蹋你的名聲?分明可以辯解,為什麼故意迎合流言,唯恐他們將你糟蹋得不夠?」

話一出口,她頓時後悔。

果然,他眉毛也不抬一下,摘下餐巾拋在桌上,淡淡道:「你的問題太多了。」

這不動聲色的一句話,頓時將她逼回角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澆熄那忘乎所以的火花。

火花,真的是火花,她冷硬已久的心裡竟冒出微弱火花……必定是眼前樂融融的情態矇騙了她,將幻境當成了現世,陶醉在自己一手編排的戲碼里,入戲太深,忘了自己是誰。

雲漪端起已變冷的咖啡,緩緩地喝,手腕的微微顫抖到底出賣了她的心緒。

霍仲亨靠了椅背靜靜看她,沒有放過她一絲一毫的反應。

這是又一場聲情並茂的表演,還是她的真情流露?

薛晉銘獻美,未必真的指望靠一個女人絆住他。只怕美人計底下還套著一條離間計,藉此離間北平內閣本不牢固的信任,削弱他的威望。薛家這點伎倆,在他眼裡實不入流。

彼方有風月連環,他自有順水推舟。

流言當前,他又何嘗不是無可奈何。

只是,比起個人名節聲望,總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值得維護。

看著她僵然維持的笑容,霍仲亨心中不是滋味,終究覺得不忍。

「你的心意我懂得,但是雲漪,你有你的本分,既然跟了我,便要學會沉默!」霍仲亨聲色平緩,不帶一分喜怒,字字說來卻如三九寒霜。

雲漪靜靜放下杯子,垂眸斂眉,讓他看到他想要的沉默。

霍仲亨站起身來,她也溫馴地站起,眉眼平順,將喜怒斂藏得很好。

她這個樣子,越發令他皺了眉,「你不必如此,該怎樣還是怎樣。」

「是。」她露出一點笑容,恰到好處的婉約,似無數次雕琢後的完美。

不錯,這才是她應有的姿態,也是他滿意的態度。

霍仲亨定定看了她,突然間莫名心煩,轉頭走出門去,連一聲道別也沒有。

聽著他腳步聲離去,雲漪久久垂眸,不語不動。

走到樓梯口,霍仲亨忽想起雪茄盒忘在了書房,便折回去拿。許是下意識地掛懷,不由放輕腳步,緩緩走近門口。

雲漪正親手收拾桌上杯盞,背向了門口,身姿驕傲筆直,悠悠拿起杯碟層疊放好,動作輕緩專註,不像做家事,倒似在同自己玩耍,落寞背影格外單薄。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正要開口,卻聽她獨自曼聲哼唱起來,哼的是《綠珠》里幾句唱段,「往日里列笙歌同敲檀板,蒙使君情繾綣密誓河山,這也是妾薄命勞飛燕散……」

她本不愛戲曲,因他喜歡,近日才學著哼幾句。此時細細裊裊,斷斷續續哼唱來,倒似嘆息一般,聽在他耳中,心頭卻似風過水麵。一句「勞飛燕散」餘音未盡,她拿起個咖啡杯子,指尖上一轉,驀地往地上擲去。

骨瓷描金的杯子摔落厚厚地毯,竟也沒破。這益發觸怒了雲漪,抓起個碟子又重重往窗檯擲去。這回嗆啷啷摔了個四分五裂,似一口鬱氣吐出,索性抓起桌上的杯子碟子一股腦砸了,裂瓷聲里碎片飛濺,只摔了個滿地狼藉,痛快淋漓!

雲漪失聲笑,宣洩的快意在心頭瘋長,桌上已砸了個精光,最後剩下桌布,她也伸手便掀……陡然間手腕一緊,他從身後將她牢牢攥住。

「雲漪!」霍仲亨濃眉緊擰,沉聲喝止她。

她回過身來,唇角猶有笑意,胸口急促起伏,卻是冷冷睨了他,「恩客,有何吩咐?」

霍仲亨一時驚怒失語,往日里總見她巧笑倩兮,妙語解頤,從不曾見她這番暴烈模樣。他蹙眉看她,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眉梢眼底都是謎,饒是他也看不清,這一身艷骨到底支撐了多少悲欣善惡。

陰雨天色,空蕩蕩的房子早早亮起燈光,照得寂寞無處遁形。陳太在樓下將唱片放得很大聲,一闋彈詞已唱到尾聲:「倒不如嫁一個風流子,朝歡暮樂度時光,紫薇花對紫薇郎。」

二樓卧室窗前,雲漪坐在一張搖椅里,點燃一支他忘下的雪茄,神思遊離地聽著樓下聲音細細傳來……古人曾以紫薇喻薄倖,最是伶仃,莫過這紫薇花對紫薇郎。

那一場負氣大鬧,似乎讓她失去了霍仲亨的歡心。

他足足一個禮拜沒來小公館,秦爺沒有發話,陳太已開始明裡暗裡,諷著刺著提點雲漪——別真把自己當作戲摺子里的小姐,真箇學人恩恩愛愛,鴛鴦雙棲。他是誰,你又是誰!

如今跟了霍仲亨,出入再比不得從前,梅杜莎是不能去了,秦爺也不便與她見面,中間消息都由陳太傳遞。正想著,便見她端了杏仁雪耳上來,笑眯眯給她擱在手邊。

「少抽些煙,熏壞了嗓子可麻煩。」陳太拿手扇了扇,嫌惡那煙味,依舊笑著說,「悶了這麼幾日也不出門逛逛?」

雲漪懶洋洋陷在躺椅里,一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