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記 只若初見

「霍仲亨反戈一擊,當真毒辣!」

「段公有日本人傾力扶助,原本部署周詳,若非此人背後一刀,何至於臨陣慘敗,落得黯然引退的下場……」

千味齋天字型大小包廂里,錦屏隔斷,華燈高照,圓桌上幾樣簡單清素的小菜,雖格外精緻,卻也不見出奇。只有行家才知,這千味齋以素齋聞名,主廚是昔年宮中御廚,最不起眼的一道「白毛浮綠水」,不過是豆腐雕出薄片,盛在清湯里,也要講究十二道工序。

桌旁這三人,皆是尋常富商打扮,舉止做派毫不張揚。包廂外卻守著十餘名便服壯漢,將半條走廊封了,不許閑雜人等接近。侍者上菜進入也被人緊緊盯著,大氣不敢喘。有眼尖的瞧見那些壯漢個個腰間凸出,分明藏了槍械。

千味齋素來貴客如雲,但這等陣勢仍是叫人咋舌驚心。

桌上主座一人穿赭色長衫,看似儒商模樣,端了茶盞笑諷道:「如今霍督軍一箭雙鵰,既吞併了地盤,又向新內閣表了忠心,這才是識時務的俊傑。」

他身旁之人無聲嗤笑,卻不答話,國字臉上神色傲慢,氣派不俗。

另一人皺眉沉吟,「這一箭之謀,怕是意在三雕。」

「你是指……」長衫儒者臉色一沉,壓低了嗓音,「南邊?」

一直緘默的那人冷聲笑了,「南邊能成什麼氣候?秀才造反,三年無成!」

三人相視而笑,卻聽走廊上腳步聲匆匆而至,侍衛剛說了聲「薛公子到」,那門就給人嘩地推開,薛晉銘似乎來得匆忙,臉色透著疲憊,不若往日神采飛揚。

「抱歉抱歉,晚生公務纏身,來得遲了,還望方伯父、徐伯父見諒。」他歉然朝座上兩人欠了欠身,又朝那國字臉的男子一笑,「姐夫,你提早過來也不叫我。」

方繼僥忙笑道:「怪我想得不周,下午接了李次長與日本商行代表會面,便直接過來此處。料想你那邊事務繁忙,便沒叫上你。」國字臉的李孟元笑道:「世伯又見外了,私底下何必提這些虛銜。您是孟元的長輩,這省長次長的稱謂反倒亂了輩分。」

「對對,老朽昏庸,老朽昏庸!」方繼僥連連賠笑,身為一方省長,也算封疆大吏,但在薛李二人面前,卻卑顏之極。薛家一門顯貴,老頭子生前是兩朝內閣元老,長子早逝,二少身居總統府高級參謀官,三少身為陸軍少將,長女嫁給了財政部次長李孟元,四少薛晉銘年紀輕輕,自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歸國,即出任本省警備廳長要職。

方繼僥曾與薛老爺子有同學之誼,兩家也算世交,但方家家勢顯然遠遜薛家。如今薛晉銘雖是他下屬,日後歷練完畢,調回北平,少不得平步青雲;李孟元更是得罪不起的財神爺……這二人自然要仔細捧在手裡,更何況,方繼僥還盤算著另一重心思。

薛晉銘在李孟元身旁坐下,衣間袖底有一絲酒氣,隱約帶了脂粉香。李孟元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數,這風流大少哪裡是忙公務,分明是同女人廝混了回來。這兩日秘密赴此公幹,卻一來就聽聞了四少的風流軼聞。小報寫得繪聲繪色,講他迷上個絕代艷姝,如何一擲萬金,如何奪美爭風。

「怎麼我一來就冷了場,方才各位不是聊得正有趣嗎?」薛晉銘閑適地靠了椅背笑道。

李孟元笑了笑,「沒什麼趣事,不過在說霍仲亨。」

「咦,霍督軍近日很風光。」薛晉銘笑起來,「滿城報紙都在說他,何廳長前陣子為了籌備典禮迎他入城,忙了個腳不沾地,可昨日傳話來,卻叫撤掉虛禮,說是霍督軍不欲擾民……可惜何廳長一番心血付諸東流。」他只當笑話說來,卻聽得方省長怫然變色——在自己眼皮底下,下屬卻一門心思討好旁人,當真不給省長大人面子。

薛晉銘說得輕描淡寫,只一語揭過,復又笑吟吟說起這千味齋的菜式。叨陪末席的徐惠甫卻暗自抹了一額冷汗,驚悸於薛四公子殺人不見血的手段。那何廳長曾因一點小事開罪了薛晉銘,之後自恃年高,不屑向後生小輩低頭。薛晉銘性情驕狂,行事卻陰刻,往往笑面殺人,刀不血刃,同僚中人無不對他避忌三分。

這一桌上好齋宴,徐惠甫卻是食不知味。那三人兀自談笑風生,席間話題從素齋菜式說到金融行情,又從金融行情說到崑曲名伶,最終還是說回霍仲亨身上。

徐惠甫夾了一筷子百合芹絲,低頭暗笑,這三人面上做得輕鬆,其實哪個不忌憚。

霍仲亨是何許人物——出身豪門,名將之後,清帝在位時便已晉陞至高階武官,之後歷經共和、復辟、內戰,江山更替,王旗幾度易色,多少叱吒人物匆匆登台草草落寇,能始終屹立不倒的人物沒有幾個。這霍仲亨卻是一路披荊斬棘,從西路巡閱使,至行省總督,加陸軍上將銜,再授警武將軍銜,出任三省督軍。

自南北政府分裂之後,北方內閣佔了上風,裡頭又鬧出兩大派系。一派有日本人支持,一派受英美庇護,兩年間斗得你死我活。今年總統選舉,親日派落於下風,索性借著日本人的扶持,搶先出兵,聲稱武力統一全國。那霍仲亨手握重兵,原本是日系親信將領,奉內閣總理密令出兵北上。兵至直隸,霍仲亨卻突然發難,來了個背後夾擊,裡應外合。戰局立時扭轉,親日派潰不成軍,內閣總理黯然下台,新內閣由英美派系重新掌權。敗潰的日系將領各自擁兵割據,通電內外,宣布脫離政府。霍仲亨被新內閣任命為三省督軍,總領平叛軍事,大半年間征戰四城,九月兵臨鄰省,與叛軍激戰兩月而勝。最後殘餘的兩支叛軍投奔了南方政府,一旦霍仲亨部南下,勢必挑起南北之戰。

新內閣中大多是精悍的主戰派,再三催令前線向南推進。而霍仲亨偏在此時按兵不動,聲稱將士勞頓,糧餉不足,急需休養整頓,公然調駐部隊,將鄰近三省連同舊部控制之地,統統圈入自己勢力範圍。

本省偏安繁華一隅,雖是十里洋場,萬千風月,卻入不了兵家之眼。方繼僥奉行明哲保身的中庸之道,從清末總督混到共和省長,安居任上多年,與薛家裡外照應,明面上是牆頭草,不涉派系之爭,新內閣上台也未殃及池魚。但薛家這幾年,暗裡從日本人手中撈了不少好處,顯然是打著中立旗號的親日派——霍仲亨在此際突然入城,對薛家和方家而言,無論如何都不是好事。

「說是三天後入城?」李孟元蹙眉問了一聲。

方繼僥神色凝重,「是,已經先遣衛戍部隊出發,明日抵達,霍仲亨隨後就到。」

薛晉銘低頭喝了口湯,淡淡道:「聽說先遣隊只是護送傷病士兵,已提早讓醫院做了準備,徵用城郊倉庫做臨時看護區,接收了許多傷病員。」

李孟元冷笑,「他向來善於收買軍心!」

方繼僥哼了聲,「哪家醫院手腳伸這麼長?」

薛晉銘微笑,「自然是美國人的教會醫院。」

「教會醫院?你確定?」

雲漪停下手,只摘了半隻耳環,從鏡里望向身後高瘦的灰衫人。

裴五點頭,「確切無誤,霍仲亨會先到那裡探視傷病員,隨後入城。」

雲漪沉默了一刻,漠然道:「就這一次機會?」

裴五皮笑肉不笑,「不是還有晚宴嘛,薛少那邊你可盯仔細了。」

叮的一聲,珍珠耳環被雲漪隨手擲在妝台上,她側身冷笑,「這算什麼,王允獻貂禪?」

又是一車的傷病員送到了臨時醫療站,醫療看護人員從院里匆匆跑出來,安排擔架抬下重症傷患,將傷寒、霍亂等傳染病患立即隔離。接連兩日不斷涌至的傷患已讓醫護人員應接不暇,人手十分緊缺。金髮瘦削的美國醫生一面指揮工作人員,一面催促助手從城中調集藥品。

一輛普通軍用吉普隨大車一起駛來,悄然停在門口。醫護人員忙於安置傷員,無暇顧及這頭,守門工人已見慣軍車,立即給車子放了行,轉頭幫忙抬擔架去。吉普緩緩駛入,原本寬敞的倉庫大院里也變得擁擠局促,一頭搭建了臨時帳篷,一頭用來晾曬病房床單,白晃晃一片布帛上醒目的紅十字標誌如同鮮血畫出。

「傷病士兵的數量太多,超過原先預計,教會醫院的人手藥品都很緊張,看護人員基本是自願來幫忙的修女,原先的護士早已不夠用。」車內后座上,副官低聲報告醫院的詳情,后座那人靠了椅背,微微闔目,只現出倨傲輪廓的側影。副官壓低聲音道:「城裡另外三家醫院都不肯出動人手,怕是背後有人搞鬼。」那人仍緘默闔目,唇角隱透一絲笑紋。

副官抬腕看一眼時間,「還有兩個鐘點,要不要通知院方?」

那人終於開口,語聲低沉,隱有倦意,「不必驚擾。」

「是,督軍。」副官下車,欠身拉開后座車門。

黑色鋥亮的皮鞋踏出車門,深色長呢風氅被風揚起一角,露出底下深灰暗紋西服。年輕英挺的副官已算高大出色,站在這人身旁,卻立時被他壓了一頭。

「最左邊是隔離區,都是感染病人,一般傷病員在右區,中間是醫療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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