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記 風月連環

左右侍者猝不及防,被那高挑文秀男子直闖台前貴賓席。

貴賓席上皆是政要富豪,一見情形不對,席間數名保鏢已起身。不待程以哲靠近,兩名高大的黑衣侍者突然無聲閃出,將他左右挾住。程以哲猛然揮拳向一名侍者擊去,那侍者錯身閃過,反肘擊在他肋下,將他整個人撞飛出去。

前排幾個洋女人尖聲大叫,滿場騷動,雲漪與薛四公子也朝這邊望來。

白慕華疾奔上前叫道:「以哲,別胡鬧!」

程以哲爬起來,又被兩名侍者挾住,奮力掙扎間,陡然啞聲叫道:「念卿,跟我走!」

這一聲,驚起座中嘩然,眾人目光皆投向雲漪——曖昧燈色映照下,她微揚了臉,黛眉挑起,神色似喜非嗔,「你叫我嗎?」

這熟悉語聲傳入耳中,蝕骨柔媚,底下卻透出冷漠。程以哲心頭一激,如被冰水潑下,怔怔望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再說不出話來……白慕華已趕上前來,一把拽住程以哲,連聲道:「他喝醉了,請見諒,見諒!」

雲漪眼波橫掠,語聲透出濃濃慵媚,「若是為了雲漪而來,總該有枝花吧。」

「念卿,你是不是念卿?」程以哲痴痴看她,她笑而不答,流波妙目在他身上徐徐一轉,僅用目光便絞碎他最後一線企盼。全場都靜了下去,樂隊僵在樂池中,不知要不要奏響舞曲,席間四名領舞的女郎也緊張地望了雲漪……日本人橫刀奪愛,薛四公子拱手讓美,半路又殺出個文秀男子。再沒有比這更精彩的戲碼,人人翹首觀望,只看這風流鬧劇如何收場。

雲漪走到薛四公子和日本人桌前,駐足一笑,「長谷川先生,多謝你捧場,可惜你還漏掉一枝玫瑰。」眾目睽睽之下,她抬手摘下自己鬢旁的黑玫瑰,在鼻端一嗅,目光掃過眾人,卻揚手將花拋到程以哲腳下。薛晉銘怔住,隨即變了臉色,脫口道:「雲漪!」

「以少博眾,我選這位勇敢的冒險家。」雲漪一笑轉身,向樂隊做了個美妙手勢。

《假面舞會圓舞曲》的華麗調子適時奏響,舞池裡燈色變幻,四名美艷女郎提了長裙向各自挑中的男子微微欠身,挽了舞伴款款步入舞池。雲漪翩然來到程以哲面前,抬起手臂,塔夫綢長裙帶起冷且悅耳的窸窣聲。他恍惚挽住她,隔了黑色蕾絲手套,觸到她指尖的冰涼。

兩人翩躚滑入舞池中央,另四對男女隨之起舞。轉瞬間燈紅酒綠,舞影婆娑,方才的劍拔弩張消弭於無形。薛四公子負手立在原處,映了變幻陸離的燈色,雋雅眉目間掠過陰冷殺機。

他第一次觸到她,這樣近,挽了她纖削腰肢,扶了她冰涼的手;她亦第一次坦然相對,沒有黑框眼鏡的遮擋,沒有濃厚長發的掩飾,將另一個脫胎換骨的沈念卿呈現於眼前。

沉默黯淡的念卿,風流美艷的雲漪,哪一個是真正的她?

「這個驚喜,程先生滿意嗎?」她半仰了臉,眉梢眼底笑意風流,一點譏誚如芒,刺得程以哲指尖心上怵怵的痛,半晌才艱澀開口,「為什麼這般作踐自己?」

「良家女淪落風塵,只等痴情公子來搭救。」她勾了勾唇角,語聲哀切抑揚,倒似在念戲文。

程以哲驀然握緊她的手,掌心汗水泅出,啞了聲音,「那好,我娶你!」

雲漪舞步一滯,臉上不動聲色,纖濃睫毛投下兩扇陰影,掩去了眼底喜怒。

「做我的妻子,讓我一生一世愛你,再不讓你受半分委屈!」他攬緊她,目光如火,輕顫的唇間吐出這一句話。兩人步步旋舞,陸離燈影在他身後化作流光飛舞,靡麗樂聲也被這一聲誓言掩蓋。雲漪閉了閉眼睛,心底似有遙遠的一幕掠過……曾有一個少年單膝跪在五月的花海里,柔聲說:「嫁給我,我給你幸福,你和你的母親再不必蒙受委屈。」

「呵!」雲漪睜了眼,笑若春風,「但凡有點身家,便將自己當作救世主嗎?」

他的多情照拂也曾令她暗生感激,然而今夜這般作為,連同一番唐突求婚,卻令她再感激不來。這俊秀面容,看在眼裡也徒增了孱弱可笑。

「若嘲諷我可令你快活,我甘願給你凌遲。」程以哲慘笑,沉浸於一廂情願的傷情里。

雲漪笑著帶他滑入舞池邊緣的陰影里,一字一句給他凌遲,「英雄救美不是人人能演的戲碼,做我的恩客,你還不夠能耐。」

程以哲一僵,腳下虛浮,踩住她裙袂,兩人踉蹌貼在一處,從遠處看來,倒似緊緊摟抱一般。

薛晉銘的目光遙遙越過舞池,片刻不曾離開這兩人身影,將這一幕全看入眼裡。

「倒真是才子佳人。」長谷川一郎悠然開口,說一口流利京腔的漢語,端了香檳和薛四公子相視而笑。薛晉銘淺淺啜了口酒,修長如玉的手指輕叩杯沿,杯中美酒閃動晶瑩光澤。

火紅旗袍的白俄女侍親自上來給長谷川斟酒,俯身時有意無意露出乳溝,豐碩胸脯險些挨上長谷川肩頭。薛晉銘掃她一眼,側首見一個青灰長衫的瘦高身影隱在廊柱後,朝這邊欠了欠身。白俄美人已順勢偎進長谷川懷抱,修長緊實的大腿貼在他身側,回眸卻向薛四公子飛個眼風。薛晉銘瞭然一笑,疏懶地向身後勾了勾手指,一名隨從立即俯身過來,靜候他吩咐。

雲漪一抽裙袂,從程以哲懷中掙身退開。

程以哲退了一步,愴然望定她,「念卿,我竟看錯你。」

一個瘦高身影從廊柱暗影后走出,來到程以哲身後,抬手按上他肩膀,「程公子喝多了罷。」

雲漪臉色變了變,程以哲反身揮開他手臂,一腔怒火撒向此人。然而那人竟似如影隨形,瘦削五指再度勾上來,令他半邊身子頓時酸麻。

「程先生還是隨我來吧,令兄已在車上候著了。」那人笑了笑,年紀已不輕,臉上卻保養得一絲皺紋也沒有,鬢角梳得齊齊整整,尖細語聲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五爺來得正好,」雲漪踏前一步,含笑直視那人,「程少醉得厲害,恐怕要勞煩五爺親自送一趟,務必令程少安然抵家。」程以哲聽出她特意加重了安然二字,心裡又愧又暖,再顧不得一切,奮力撞開身後那人,一把拽住了雲漪,「跟我……」

一個「走」字未能出口,裴五爺翻掌如刃切在他後頸,伸臂接住他癱軟的身子。

「就為這麼個麵人兒得罪四少?」裴五爺朝雲漪撇嘴一笑,嘖嘖搖頭,「難怪秦爺說,咱雲小姐近來越發不伶俐了。」雲漪冷冷看他,「五爺多慮了,勞煩你送好程先生,四少那裡不勞秦爺操心。」

裴五爺目光幽幽,到底還是冷哼了聲,「好罷,就賣你一個情面。」

得他這一句,雲漪心頭大石落地,欲再叮囑,卻聽身後有人恭然道:「雲小姐,四少有請。」

雲漪凜了下,暗自斂定心神,待轉身時,已恢複一貫的慵媚神態。

此時第一支舞曲已完,燈光微微亮起,雲漪徐步穿過舞池,倨傲地駐足。薛晉銘含笑起身,替她拉開椅子。雲漪看也不看,自己拉開一名洋人身旁的空椅坐下。洋人忙欠身致意,殷勤地替她斟上酒。薛晉銘似笑非笑,卻也不惱,溫言將在座數人一一介紹給她,雲漪只淡淡頷首笑。到那長谷川時,薛晉銘頓了一頓,不提冗長的官職身份,只說,「這位是東京帝國大學的長谷川一郎博士。」

長谷川一郎彬彬有禮地向雲漪致意,對之前所受冷遇似乎全不在意,盛讚雲漪的歌聲有如天籟,將這一段經典曲目演繹得動人心魄。雲漪微笑致謝。

長谷川卻轉了話鋒,笑裡帶刺道:「不過,我以為普契尼先生的《蝴蝶夫人》並不是一出好的劇目,他並不了解我國女性,大和民族的女性十分堅貞,不會像巧巧桑那樣輕浮懦弱,靠美色取悅外國男人。」

雲漪勾起唇角,目光掠過他身邊的白俄美人,「是么,貴國女子既然如此堅貞,想來大和民族的男人一定更加潔身自好,不會像那劇中軍官一樣,輕易迷戀外國女子。」

這一番話回敬得滴水不漏,座中洋人都懂得中文,聞言不禁失笑,長谷川臉色變幻,不動聲色笑道:「雲漪小姐果然冰雪聰明。」

「普契尼雖不諳大和女子真正的美麗,卻也將巧巧桑之痴情描摹得感人至深。」薛晉銘閑閑而笑,輕描淡寫揭過僵局,給長谷川下了台階。

雲漪斜他一眼,「四少遊學東瀛之時,可曾邂逅你的巧巧桑?」

薛四公子凝視雲漪,笑容溫柔,「異國風情固然獨特,我卻獨愛眼前佳人。」

此時舞曲又起,燈光轉暗,樂隊奏出纏綿靡麗的調子,撩人心神。

薛四公子翩翩起身,向在座諸人含笑頷首,攬了雲漪步入舞池。

雲漪冷了臉,一言不發。薛晉銘亦不說話,只低頭凝視她,挽在她腰間的手漸漸收緊,迫她緊貼在他身前。燈色昏暗,照見她頸項雪白,修長如玉,鬢角散下一縷髮絲,悠悠拂動,似酥酥撩在人心上。薛晉銘湊近她耳鬢,閉目深嗅,隱隱女人香,混合了他身上煙草與香水的味道,越發繚繞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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