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記 絕色驚魂

車窗外景物飛逝,一面是爬滿藤蘿青苔的山壁,一面是白浪拍岸的海灘。梧桐林蔭道徐徐盤山而上,將人帶入如畫景緻之中。天邊晚霞漸漸沉入夜色,林蔭間路燈次第亮起。

近山腰處,道旁停滿各式豪華轎車,幾乎將路口堵塞。高且纖細的鐵花圍欄後,大片常綠灌木修剪出玲瓏花式,乳白大理石砌出羅馬式噴泉,悠揚樂聲自那水晶大門之內傳出。

晚上八時未到,門前已是香車如織、賓客絡繹——傳聞中蝕魂銷金的梅杜莎俱樂部,竟遠離浮華塵囂,隱匿在一片傍山臨海的綠蔭之中。膚棕眼碧的印度侍者拉開車門,程以哲隨了表兄白慕華下車,挽了各自的女伴步上門前織金點翠的地毯。

梅杜莎俱樂部向來只接待熟識常客,一般人縱是腰纏萬貫,若沒有常客引薦也一樣被拒之門外。程家門風篤嚴,也並非數一數二的豪富之家,倒是與經營紙業的白家有姑表之親。白家幾乎壟斷城中紙業,比之程氏家業又豪闊許多。侍者認得白慕華,恭然欠身領了四人入內。

一扇扇雕花長門開啟,水晶吊燈剔透搖曳,梵婀玲的幽渺調子似在半空流轉,如絲纏繞;明滑如鏡的地面不知嵌了什麼,閃動星星點點銀芒,竟覺步步生輝……兩名女伴低聲驚嘆,程以哲亦駐足,微眯了眼,幾疑踏入幻境。白慕華回首一笑,早知他三人必是這般反應。

橢圓的大廳里,中央留做舞池,前面是金碧輝煌的舞台,散布四下的座位不多,約莫能容百人。程以哲環顧四下,多見金髮碧目,盛裝而來的洋人,少數黑髮黑眼的面孔亦是熟知的名流,舞台下最靠前的座位卻統統留空。白色制服侍者領四人在靠前的側首落座,立時有豐滿冶艷的白俄女子穿了刺繡旗袍,上前斟上香檳。

以白家的聲勢也只得坐在側首,程以哲掃了眼前面落座的數人,除去幾名洋人,卻都是往日難得一見的政界中人。白慕華循了他目光看去,微微一笑,「那是荷蘭跟丹麥使館的參贊,同另兩個洋行老闆……這是尋常的,真正大人物還未到呢。」

說話間,嘉賓貴客魚貫而至,各自落座。大廳里水晶吊燈漸漸暗下去,樂池裡音樂變換,起先的舒緩悠揚換作靡靡的綺麗之音。兩名女伴都是新派女子,言笑間並不扭捏,倒是程以哲心不在焉,令他身邊短髮鳳眼的嬌小女子十分不悅。

時間已至八點半,程以哲啜了口酒,不耐煩地望向舞台,心裡愈覺忐忑煩躁。忽聽白慕華壓低聲音笑道:「瞧,來了。」程以哲手上一顫,驚回頭,險些潑濺了杯中香檳。但見舞台上毫無動靜,白慕華的目光卻是遞向門口。程以哲心頭一寬,復又揪得更緊,也不知自己在憂懼什麼。

卻見一行人踏進門來,兩名紫色制服的侍者在前領路,引了後頭五六人徐步而入,沿專門的貴賓走廊直抵前排落座。走在前頭的人俱是黑頭髮黃面孔,兩名洋人反而隨在後面。程以哲認出其中最耀眼的一人,一襲黑色夜禮服,襯了倜儻身段,舉止間貴氣十足,容色風度令程以哲自愧弗如。

「薛四公子!」身側女伴脫口驚呼,兩女驚喜不已。

白慕華感嘆,「世上果真有人佔盡諸般榮光,不由得人不嫉妒。」

程以哲仔細看去,依稀認出其中一人像是稅務司長,其他人再不認得。

舞台上金色幕布徐徐升起,廳中燈光俱暗,樂池中響起西塔琴和塔布納鼓的聲音,台上金紅粲然的穹門洞開,鈴聲如雨,紗麗飄揚,十二名印度舞娘踩了躍動節拍,跳起腳鈴舞。當中一名領舞者,穿火紅紗麗,面紗綴滿金珠,腰身曼妙如靈蛇,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顧盼生輝,帶出異域風情無限。程以哲目不轉睛地盯了那舞娘,心口怦怦急跳,恨不得立時摘了她面紗,一窺究竟。

曲聲終了,紅衣舞娘飛旋迴身,面紗拋起,飄過台下。

一時間艷驚四座,竟有人忘情般站起,欲搶奪那面紗。

程以哲重重靠上椅背,喘出一口氣,千幸萬幸,不是她!

白慕華興味盎然地笑道:「如何,梅杜莎名不虛傳吧?」

程以哲心情大悅,端了酒杯笑道:「雲漪小姐果然美麗。」

白慕華低頭正要喝酒,聞言哈哈大笑,「好沒見識的書獃子,雲漪豈是這麼容易讓你見著的,早著呢,不到最後可不會出來。」

原來還不是她,一口香檳哽在喉間,化作苦澀,程以哲苦笑著放下酒杯,再也無心聲色。一名女伴訝然道:「這般美貌,還不如那雲漪?」

白慕華笑而不答。歌舞陸續登場,一場比一場熱烈,出場的女子一個勝一個妖艷,各逞風流妍態,看得台下眾人忘乎所以,神魂顛倒……卻沒有一個似她,程以哲心中一點點踏實下去,卻有一處越懸越高,叫人透不過氣。他昏昏然起身,對女伴歉然一笑,「我出去透透氣,一會兒回來。」白慕華拽住他,「早不去晚不去,等一晚上就看這會兒了!」

程以哲一呆,正欲開口,眼前陡然黑了,廳中燈光俱暗。

「坐下坐下,來了來了!」白慕華激動得語聲似變了調。

大廳穹頂上,星星點點的燈光漸漸亮起,灑下一片朦朧柔光。

幕布啟處,一扇巨大的絹畫屏風,粉紅櫻花鋪滿舞台。燈光淡淡籠罩下來,舞台上不見人影,只映出屏風後一個裊裊側影。一縷縹緲歌聲便在此時揚起,初時細若遊絲,伴了低回樂聲漸漸拋入虛空,宛轉起伏,無聲無息潛入魂靈,叩動心扉。

一段《蝴蝶夫人》的詠嘆調,音韻頓挫的義大利語,從她口中唱來平添了月夜霜落的曲致,無須聽懂那歌詞含義,仍受其哀婉纏綿所感,聞者無不心醉,復又神傷。

這幕凄婉歌劇中,愛上美國軍官的日本女子,日夜守候情人歸來,卻等來無情被棄的結局,最終引刀自盡。悲劇降臨之前,她曾眺望情人離去的港口,滿懷期待與溫柔,吟唱出Un bel di vedremo (《最晴朗的一天 》)「Un bel di vedremo…I nomi che mi dava al suo veto questo avverrà, te lo prometto. Tienti la tua paura. Io sicura fede lo aspetto.」(他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回蕩,終於實現他曾經的諾言。是的,這一天一定會到來。)

那個身影徐徐轉出屏風,長裙曳地,雪白絲緞披肩綴了極長的流蘇,隨步態款款而動。雲鬢堆髻下,一隻銀色蝴蝶面具遮去面容,只露出玲瓏紅唇和纖柔下頜,雪膚紅唇相映,艷色烈烈,奪人遐思無限。

歌聲漸入幽渺,那人仰首凝立,緩緩轉身,蝴蝶面具飄然而落。

佳人懶回眸,全場俱寂。

時間彷彿在此刻凝固,廳中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幕布緩緩降下,某個角落裡忽聽一聲清脆裂響,似玻璃杯脫手墜地,卻如一滴冷水滲入沸油,剎那間全場掌聲如雷。燈光再度亮起,座中男女紛紛收回神魂,仍是唏噓不已。

「天人,天人啊。」白慕華倒抽一口氣,似覺從雲層里走了一遭,這才回返塵世。

程以哲目光發直,茫然盯住人去台空的幕布,彷彿魂魄已不屬己身。侍者悄然上前,拾掇起地上玻璃碎片,替他換上新的酒杯,他亦渾然不覺。白慕華啼笑皆非,早知這書獃子風月世面見得少,可也未免太過忘形。

「以哲,以哲,該回魂了!」白慕華連聲喚他,笑著打趣,「這可怎麼了得,只一眼便丟了魂,回頭我怎麼跟舅父交代去!」程以哲恍惚回頭,見表兄連說帶笑,兩名女伴面色不豫,周遭光影陸離,酒色芬芳依舊馥郁。然而整個天地卻已黯了,灰敗的底子上,一切都失去顏色,唯獨那絕色容顏在眼前無限放大,似火焰舔噬,將心中另一個影子燒作灰燼。身側女伴見他臉色發青,額有微汗,覺出些許異樣,卻見他端起酒杯,一口口緩慢地飲盡。

此時樂聲又起,場內燈色光影變幻,舞池中無數小燈閃爍,似散落一地珍珠。舞台一側的金色旋梯直抵二樓,鮮花錦簇,頂端撒下漫天彩帶……靡靡舞曲,裙袂飄飄,四名美艷佳人魚貫步下旋梯,霎時間艷光熠熠,叫人目不暇接。四名美人正是今晚登台的四場歌舞主角,此刻換了一式的晚裝高髻,鬢簪玫瑰,或嫣然,或冷傲,或楚楚,或嫵媚,個個似步下雲端的公主,自旋梯居高臨下俯視大廳,座中名流富豪盡皆仰首目眩,為之瘋魔。

四名白俄女郎各推一輛花車自舞台兩側出來,穿一色的高衩旗袍,修長大腿雪白晃眼。花車上分別是粉、白、黃、紅四種顏色的玫瑰絹花,與旋梯上四名女子鬢角的玫瑰顏色相對應,至此,每晚最癲狂的高潮時分來臨。

「這是什麼意思?」短髮鳳眼的女子嬌聲驚問,程以哲卻置若罔聞,白慕華忙笑道,「這是梅杜莎最有特色的節目了!」

每晚歌舞結束之後,便是徹夜狂歡的舞會。當晚登台的五位美人,將挑選自己的舞伴領銜步入舞池。男士們若希望被誰挑中,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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