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記 倩影疑蹤

將念喬送到聲樂老師家裡已經八點二十分了,程以哲掉頭加速往名山路趕,一路將車開得飛快,驚得路旁黃包車紛紛避讓,念卿忙道:「小心些,稍微遲到點也沒事。」

「我的車技你放心。」程以哲笑笑,從後視鏡瞧著念卿,試探道,「我聽說現在好點的私人聲樂課,學費都蠻貴。」

念卿嗯了一聲,「是,都按時薪收費。」

程以哲沉默了下,心中越發不是滋味,如今一般小康人家也未必念得起私人聲樂課,念卿不過是個報館小職員,薪水微薄,供了姐妹二人衣食還要供念喬求學,一人身兼兩份工,辛苦可想而知。

「念喬是在教會女校吧?」程以哲故作不經意地問,「學校里沒有聲樂課嗎?」

「有是有,但念喬想考女子師範學院的音樂系,基礎不夠,只得多花點工夫。」念卿亦隨口笑答,並未透出半分辛苦感嘆。愈是輕描淡寫,愈叫人聽得心酸。一對姐妹,年貌相差不到幾年,妹妹似朝花彩蝶,無憂無慮,姐姐卻這般辛苦忍耐,年紀輕輕便承擔起生活重荷……程以哲無聲嘆了口氣,裝作突然想起,「對了,我有個表姐也在學聲樂,家裡請了老師,不如叫念喬和她一道學,相互也好有個伴。」

念卿默不作聲,過了半晌才輕聲道:「多謝程先生,這位老師教慣了,換人恐怕不適應呢。」

程以哲不再說話,悶聲開車,兩人俱是沉默下去。經過路口時,另一輛車子橫在岔路上,程以哲猛然一撳喇叭,按得嘟嘟聲山響不絕。念卿一驚,坐直身子,從後視鏡里對上程以哲灼灼目光。他直盯了她,終於脫口道:「念卿,為什麼總是拒絕,難道每個人的好意都包藏了禍心?你一個弱女子又能扛得了多少?」念卿臉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後面車子見他們不動,按響喇叭催促,程以哲心煩地踩下油門,一路疾馳,再不與念卿說話。

趕至名山路十號,剛好八點三十五分。

「這裡?」程以哲看了眼外面,狐疑地回頭看向念卿——名山路十號的門牌下是一間店面堂皇的進出口商行。念卿點頭一笑,「是對面,我在這裡下,走過去就好。」

對面一排高低錯落的洋樓,紅牆鐵欄,高大的法國梧桐沿著巷子一路延伸,鐵枝街燈透過濃綠深碧,將林蔭後一棟棟紅牆白窗的小樓映得格外精巧。

「原來是這裡,送你到門口吧。」程以哲恍然,這一帶已算是富人街,沿巷子穿出去就是領館區了,這裡是洋人和新派人士喜歡扎堆的地方,往來聚居之人非富即貴。

念卿卻執意在此下車,「人家是舊式家庭,對禮數看得重,若見男士送我過來,未免失禮。」

見她這樣說,程以哲也只得作罷,開了車門扶她下來,「課要上多久?」

「兩個鐘點。」念卿扯起圍巾將臉龐遮住,朝他道了謝,轉身低頭便走。

「念卿……」程以哲柔聲喚住她,「晚上我來接你可好?」

念卿猝然轉身,聲色俱嚴,「不用,不必勞煩程先生!」

程以哲呆住,從未見她說話如此強硬,神色里竟有一股凜凜冷意。

「好,我明白了。」程以哲勉強笑笑,心頭髮澀。

街燈下,念卿裹緊了駝色圍巾,轉身離開,背影亦楚楚,亦剛強。

程以哲默然看她快步穿過街道,目送她走入一戶人家,不覺又發了一陣呆,心頭鬱郁。

「大約她是真的厭惡我吧。」程以哲悶悶喝一口酒,掉頭望著窗外發怔,眉間儘是鬱悒。

夏杭生苦笑,一時無話可說。

富家公子追膩了紅歌星,換女學生或貧家女試試新口味也是常有的,旁人以為程以哲追求沈念卿也不過是一場遊戲,但夏杭生知道不是。多年相知,他最明白程以哲的為人。他若是一般紈絝子弟,也不會拋下偌大家業,跑來報館做個小小主筆。

程以哲算是上流圈子裡的異類,對祖產家業毫無興趣,一心要做中國最有良心的報人,多年獨身自好,沒半分風流韻事。兩個月前,報館新來一個臨時編譯,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程少就莫名陷入了狂熱的戀愛。

那女子怎麼看都不顯山露水,偏偏還對程以哲一口回絕。起初夏杭生以為,念卿冷對以哲,不過是小女子吊人胃口的慣用手段。久了才知,人家真是沒看上程少。

「這又有什麼辦法。」夏杭生搖頭嘆息,「兩情相悅這種事,最是勉強不來,你條件再好,付出再多,人家偏不喜歡……總不能一頭撞死在她跟前罷。」

窗外夜風一陣陣吹來,帶著濕冷潮氣。

夏杭生起身去關窗,「我說,你一連幾個晚上都跑我家喝酒,回去也不怕老爺子罵?」

「他早罵累了,不罵了。」程以哲懶懶一笑,仰頭又喝一杯。

「酒入愁腸愁更愁!」夏杭生奪了他的酒瓶,索性下了逐客令,「就快下雨了,算我拜託你,早點回去吧,程少!」

「你小子沒義氣!」程以哲悶悶起身去奪酒瓶。

「天涯何處無芳草,今晚一宿大雨,明早花更香,樹更綠,又是新的一天!」夏杭生勸得苦口婆心。

程以哲驀地愣了愣,「下雨了?」

「可不是!」

「現在幾點?」

「差一刻鐘十點,不早了吧。」

「我去接念卿,她沒帶傘!」程以哲二話不說,掉頭取了外衣,推門就走。

夏杭生氣得跺腳,一晚上白跟他廢話了。

夏家離名山路倒是不遠,程以哲趕到時,十點還差幾分。他將車子泊在路口,開著雨刮,目不轉睛盯著路上,唯恐錯過了念卿。這個時辰,又下著大雨,路上幾乎沒有了行人。除了偶爾幾輛車子開過,只有三輛黃包車進去,卻沒有一輛出來。念卿回家必然是走這個方向,不可能從那頭繞路。程以哲一直等到十點二十分,仍未見人,心裡越發忐忑。

常在社會版看到女學生做家教被非禮的新聞,此時那些聳人聽聞的事件盡躥上心頭,程以哲再坐不住,隱約記得見她跑進了右邊第五盞街燈後的人家……當下也顧不得別的,徑直將車子開到那家門前,冒雨沖入門洞,按響門鈴。

連按了兩遍,才聽有腳步聲近前,門上小方洞拉開,一雙眼睛隱在陰影后頭,中年男人的聲音冷冷問道:「找誰?」

程以哲彬彬有禮道:「請問沈小姐可是在這裡做家庭教師?」

門後那人沉默片刻,「走了。」

程以哲詫異道:「什麼時候走的?」

「早走了。」那人聲音更冷,一雙眼卻似錐子般打量著程以哲,「你是誰?」

這聲音聽來不似本地人,冷硬中透出敵意,令人聽來毫無好感。程以哲越發驚疑不安,退後一步,審視了下這戶人家,門牌上寫著名山路春深巷六號,同左右一色的歐式兩層小樓,牆根爬滿藤蘿,門廊下有簡單花草,一切與普通富人家無異。

門戶咔噠一聲,那人開了門出來,反手將房門虛掩。門廊燈下是個身穿睡袍的男人,中等身材,微微禿頂,看來十分平常,只是一雙眼格外銳利。

「我是沈小姐的同事,順道過來接她。」程以哲略欠身,不動聲色地打量此人。

門後卻聽一個女人的語聲響起,「這麼晚,誰呀?」

房門開處,一個略顯臃腫的圓臉女人探身出來。程以哲鬆了口氣,有女主人在家,想來不會發生那種事情,忙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是來接沈小姐的。」

「噢,沈小姐今天有點著涼,早回去了。」那女人一雙眼睛在他身上骨碌轉,說話倒是和氣。

「這樣……那真是抱歉,打擾二位休息了。」程以哲只得欠身告辭,冒雨跑回車上,身上已經淋得半濕。

回去的一路上,越想越覺得古怪。這戶人家怎麼看都不似念卿說的舊式家庭,若說是外來的暴發戶家庭倒有些像,但那對夫婦給人的感覺極差,看上去沒有半分有錢人家的優裕,反倒覺得陰沉。

程以哲一整夜沒能睡著,擔心著念卿是否安然回家,恨不得立刻找巡捕房的朋友把她家找出來,卻又怕小題大做,給她惹來麻煩,往後更加惹她討厭。

輾轉反側到天亮,程以哲一早便趕到報館,眼巴巴張望,看到那瘦削身影如往常一般踏入大門,一顆心這才墜回原地。當著眾人不便說話,足足忍耐到上午,念卿拿了稿子去總編室,回來時經過主筆辦公室門口,程以哲上前將她攔住。

念卿嚇了一跳,愕然抬頭看他,「程先生?」

「你跟我來下。」程以哲轉身回辦公室。

念卿只得硬著頭皮跟進去,見夏杭生不在,竟只得二人單獨相對。程以哲轉身,「念卿,我要先跟你道歉。」

「為什麼?」念卿莫名所以。

「我一時唐突,可能給你惹了點麻煩。」程以哲將手插在深灰條紋西褲兜里,雪白襯衣袖子挽起,同色西服馬甲裁剪得熨帖修身,懷錶的鏈子在胸前微微晃動。

「程先生,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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