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我十八九歲的時候,最喜歡的不過是那股恣意流淌的曖昧情愫:轉身就可以看見的熟悉眉眼,課上放學後的言笑歡樂和不經意的試探,那種悄然滋長的歡喜隱匿在心底,那時候的心情好像是暈染的水墨中國古畫,含蓄,矜持,美的只能意會。

兩場戀愛談的傷筋動骨,那些眉眼間調情的曖昧,擦肩而過的悸動已經撼動不了我,看多了身旁形形□的分合,大約實在對情愛有些倦怠,有時候不由的就會問自己,兩個人在一起究竟是感情的維繫重要還是身體髮膚的相依牢靠。

用了誰的蠱去套住誰的情,誰又會留下誰。

我問過很多人這樣一個問題,網路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有些寂寞的通病,說起話來若是有些投機,倒也真真假假的半掩著真心相互試探起來。

我也曾經在這樣的泥淖里沉浮,大多數時候我只是浮在水面上,看其他人沉底。

我喜歡問他們,如果找不到一個用心喜歡的人,那是不是去找一個身體契合的人?

他們是各種各樣的男人,和男生。

他們也沒有答案,或許,這類爛俗的問題他們也想不明白,那些形形□的男人自己都有一堆破爛的感情賬,以前的,現在的,還有好幾合一的,有時候會流水一樣的倒給我,俗爛的詞語還有憂傷的輪調我連敷衍都懶的理會,這樣的問題,他們怎麼能會回答。

我也不會回答,對於陳瀟寧和徐可林,我只有情,沒有欲,所以我更搞不清楚。

可是剛才薛問樞的輕輕一摟,好像埋藏在身體某處沉重的一部分被熨帖的放下,身體需要的溫度被恰如其分的填滿。

我想從後面抱他,然後摟住他的腰,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而他什麼都不需要做,這樣最好,要是還希望有點什麼,冬日的暖陽最好。

而這樣的初衷,只是覺得舒服和溫暖。

薛問樞看到我兩眼放空的樣子,伸出手揮揮,「施莐?」

我自然的「啊」了一聲,盤腿坐在床上,「我問你個問題啊!」

「啥問題?」他漫不經心的把我的電腦打開來,藍色的亮光映在他的臉周,連眼眸里都是亮閃閃的。

我忽然改口了,快的令我自己都驚訝,「你們男人是不是都覺得初戀最難忘?」

他幾乎沒怎麼想,「是啊,怎麼了?」

「沒啥……」

薛問樞的初戀,到底是什麼樣的呢,他現在還很難忘的回憶,究竟對他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而那道曾經的刻痕是不是永遠留在心底不可磨滅。

我在飛快的想著。

可是薛問樞笑起來,「初戀這檔事,咱一向是對事不對人,怎麼說在花季雨季談過戀愛,我也趕上高中最後的末班車,也算完整過,開局很夢幻,結局很扯淡,和誰談,不重要,那是我的幸福時光。」

我被他逗笑了,「你真酸。」

「酸毛!施莐,你的初戀呢?」

「我也是結局很扯淡,不過沒啥好回憶的,那時候小,啥都不知道,整天拖拖手就幸福的不得了,後來也難受,難受過了繼續下一個,似乎也算是見一個忘一個,沒啥痕迹,更別提什麼傷,傷,傷的。」

他大笑,「乾淨,利索!」

我也不推辭,「謝謝誇獎!」

這兩天我每天都去教室對著空蕩蕩的教室講課,有時候覺得乏味,自己坐在座位上對著自己的課件發獃,四月的天暖洋洋的,把窗戶打開,微風帶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瀰漫了整間教室,骨頭微微的酥軟,春風熏人慾醉人。

真好,春天來了,身邊若是沒有相依的溫度,來自自然的擁抱,一樣溫暖。

就在溫暖的驅使下我居然睡著了,迷糊中就聽到風吹動講稿「嘩嘩」的聲音,然後忽然一下子聲音都消失了,只有太陽曬在臉上的溫度還在。

我一下子驚醒了,卻看見何彥非站在我旁邊,他笑道,「你要睡覺也把窗戶關上。」

我含糊不清的「哦」了一句,「何老師下課了?」

「叫我何彥非吧,何老師聽上去怪怪的,總覺得我教過你似的。」

「誰說沒教過,我還霸王了你半節課。」

他淡淡的噙著笑容,目光卻一直落在我的講稿上,他隨手翻了幾頁,欲言又止的樣子,良久他指著我的簽名對我說,「……你叫什麼名字,這字怎麼念?」

「莐……跟沉同音。」

「好生僻的字啊,這名字誰起的?」

「我爺爺,他沒事翻字典給瞎翻到的,他覺得順口又可以順便賣弄一下自己的學問,其實這字生僻還容易讀錯,所以教過我的老師基本都沒念對過,他們都念『沈』,還有的老師為了不念錯乾脆不點我回答問題。」

何彥非舒了一口氣,好像很慶幸的樣子,「……我也差點念半邊。」

我抓起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字,「猜猜念什麼?」

他面露難色,「不幹!不上當!」

我哈哈大笑,「你是不是不敢念半邊,那就對了,這次是個地名,叫盱眙,不是於台。」

何彥非也笑起來,笑意從嘴角一點一滴的蔓延到眼底,他連說,「受教了,受教了。」然後抬手看了一下表,「快上課了,我先回教室了。」

我點點頭,他走到門口,忽然轉過身來,「施莐,講課時候要多笑笑,你笑起來很好看,還有,課配上圖片會生動一點。」

門把被擰開一點,發出金屬相錯的聲音,他的聲音遲疑了一下,我隱隱約約的聽到他說,「加油了,祝你好運。」

可是口氣怎麼那麼悲壯,好像等著我去跳火坑一樣。

事實上,教師委員會比那火坑還難跳。

除了VIP部的我和另外一個教數學的男生,剩下來坐在準備室的花花綠綠的男女都是大課班的,我揀了個位置坐下來,旁邊一個女生嘴裡嘰哩咕嚕不知道說啥,好像是棒子語,我奇怪的瞅了她一眼,她也抬起頭看我,「沒錯,我在說棒子語。」

真坦率,我艱難的笑笑,「……思密達之類的?」

她長得挺清秀的,臉卻綳的緊緊的,很不耐煩的樣子,沒搶著跟我搭話,倒是用手指敲了一會桌子,憤憤然,「……死棒子思密達!」

我忍不住捂著嘴笑起來。

後來才知道,這個姑娘叫秦可書,還沒明事理之前就被爹媽打包到韓國去留學,學了門化學一直讀到了博士,姑娘不樂意幹了,一來討厭棒子人,二來討厭棒子國沒豬肉吃,於是賠了點獎學金回國來了,回國來也沒出去找什麼正經工作,化學這行業是覺得太傷身體不想幹了,於是跑來教韓語,按這姑娘的話來說就是「用最噁心我的語言來噁心我的同胞,真是讓我情何以堪啊」,所以她每天都要咒罵一遍棒子。

之前碰到一個活潑話癆的鐘寶瑤,現在又來一個噴人愛國小憤青秦可書,這新西方真的是藏龍卧虎的火坑啊。

抽籤的結果非常糟糕,我居然抽到了第一個,看著那個大紅色的一我心裡就發怵,不知道怎麼的渾身都有點發抖,偏偏那邊又有人在喊,「誰是第一個,第一個是誰,過來,準備時間還有五分鐘,第一是誰?」

手心都涼到了透底,往講稿上一抹,都是冷汗。

眾人嘻嘻哈哈的尋找那個倒霉蛋,而我這個倒霉蛋竟然緊張的都沒了反應,秦可書湊過來看了一下,一把就把我的簽抽走了,喊道,「唉,我第一個。」

我震驚的看著她。

她翻翻白眼,很不屑的樣子,「怕什麼,不就第一個去送死嘛,喏,我最後一個,反正我下午還有面試,講完我就得跑,省得我先去面試還匆匆忙忙趕回來。」

她把桌面收拾一下,背上書包,把U盤套在手指上轉的有聲有色,吹著小曲,對著那邊負責人說,「行了吧,我沒啥好準備的,能開始了么?」

眾人嘩然,擦汗——太,太彪悍了。

人,一個一個的離去,原本喧鬧的教室變得空蕩蕩的,不安,焦躁,或是興奮在我的心頭不時的涌動,我試了幾次深呼吸還是於事無補。

我忽然想起很多次考試,高中時候的口語,大學時候的口語,口譯,外事翻譯,那時候很多人聚集在一個教室里嘰嘰喳喳的,說著跟考試相關或者無關的話題,漸漸的,人越來越少,原本沒有抽中前排的幸運和安心已經被焦躁和不安取代,每走出去一個同學,那一份不安就會擴大一點,頭腦都會空白幾分,而心也更慌亂了。

我害怕了這樣漫長的等待,等待的盡頭,自己面對的是更深的不安。

但是,即使是漫長的等待也好過立即死刑的宣判,我明白,其實我那麼害怕只是不自信。

最後終於輪到我了,看見面前坐的一順溜的老師,心裡反而沒那麼忐忑了,倒是何彥非真的也在其間,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都有些飄忽了,嘴上還在說,腦子裡都是何彥非上次問我,你要不要賄賂我那句話。

於是我不小心就笑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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