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長安月 父親

長安淪陷後,我們被禁足在家裡,在壓抑忐忑中等待著接下來的命運。

秋天的長安清冷衰敗,灰色的雲長長鋪在天空中,孤雁悲鳴著在頭頂盤旋不去。淪落的京都彷彿一面逶迤在地里的旗幟,曾經的絢麗和輝煌都被泥水覆蓋,失色。而失去約束的亡靈和妖魔肆虐橫行,疾病和恐慌迅速蔓延。

我守在家裡,動用我生疏懵懂的法力,竭盡全力保護家人不受外界的騷擾。可還是抵擋不住滿城的血腥和罪惡墮落帶來的惡臭透了進來,讓我無法呼吸。

城裡正在經歷一場大清洗。安祿山將凡是跟隨皇上避難的官員的留守家人統統屠殺殆盡,還不盡興,又將霍國長公主和王妃、駙馬挖心祭他的兒子安慶宗。種種暴行,聞所未聞,慘烈空前。

而那些朝臣宮女,一律被押解往洛陽。我們家之所以能安穩地呆在家中,全因為多年前我爹為使節時,同安祿山有過一段交情。

沒有預兆的,許多士兵闖進了家裡,一個挺著大肚子的胡人笑著走了進來。

我和下人躲在廳堂角落一個小小的隔間里,聽到那個人用高傲的語氣對爹說:「沈老弟,別來無恙啊。」

爹鎮定冷漠地說:「本官不與逆賊語。」

我聽到了刀拔出鞘的聲音,那個男人說:「慢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安祿山說:「沈老弟,你這性子果真十年如一日。我喜歡,直爽,硬氣,像我們胡人!」

爹乾脆別過身去不看他。

安祿山說自己的:「唉,今日離我們當年篝火邊飲酒暢談,都過去十年了吧。你沒變啊。」

爹忍不住說:「可是你變了。」

安祿山笑:「變則通,這道理還是老弟你教我的。」

爹氣得咆哮:「踐踏我江山,屠殺我百姓。你由人變做畜生了!」

安祿山身旁的人衝上來,拔刀就要朝爹砍去。我驚駭,張口就要叫,奶媽一把捂住我的嘴。

好在安祿山又阻止了下人。

他的耐心也快沒了:「沈老弟好硬的骨氣啊。當初就把我送你的牡丹給退了回去。」

我心一驚。阿紫?

「不過你可知道?我送出去的東西,可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既然沈老弟看不起,那麼那個東西就一文不值。」

我驚駭,他們把阿紫怎麼了?

安祿山的一個屬下為我解答:「靖安王府前陣子被一把火燒了,沈大人可知道?」

爹的聲音微微發抖:「你們……居然……」

我只覺一陣冰涼自腳下往上湧來。阿紫,天真活潑,熱情嬌艷的阿紫。我的眼睛一陣火辣辣。

一個文士的笑聲震動著我的耳膜,「沈大人,你是聰明人。皇帝都已經不要你們這些做官的,自己先跑了。現在楊國舅和貴妃也都已經在馬嵬做了鬼,你們還死守在長安里,為他盡什麼忠啊?」

爹只乾脆利落地回了一聲:「呸!」

外面一下陷入恐怖的寂靜之中。

幾乎像過了一輩子,我聽到安祿山說:「沈老弟,我同你投緣,你當年亦教導我頗多,我才有今天。你若從了我,以後什麼榮華富貴沒有,總比這清貧的御使強。你即使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夫人和女兒想想吧。」

他們走了。

我一身冷汗地從隔間里跑了出來,「爹,他們要你做什麼?」

爹疲憊地坐下,「京中不少官員,都屈從了安祿山,做了偽官。」

爹斷然是不會屈從的。

我問:「那我們該怎麼辦?他不達目的,還會找上門來的。」

爹搖頭,一臉滄桑憔悴:「讓我想想,想我想想。」

那夜,他書房的燈光通宵未熄。我每隔半個時辰就去看他一下,隔著院子里的青竹,總見那個佝僂的身影印在窗戶上,來來回回地,踱著步,似乎要把地板磨穿。

爹老了。為了大唐,為了這個家,他迅速耗盡了精力。我滿心焦急,可是也沒辦法為他分擔一二。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服侍娘吃藥,管家焦急地跑進來。我直覺不妙,立刻使了個眼色。管家識趣地閉上嘴。

我帶著他走了出去。管家抹一把汗,對我說:「二小姐,老爺不肯吃東西。」

「怎麼了?」我還沒反應過來。

管家愁苦地說:「老爺說,他不會再吃東西了。」

我腳一軟,跌坐在花壇邊。

爹,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

我能做什麼?捧著飯菜,跪在書房門前。

爹無奈又憐惜的聲音從緊閉的房門裡傳出來:「阿眉,你回去吧。」

我說:「爹,你同我保證過,會保我和娘的平安的。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留下我們母女在這豺狼窩裡,怎麼生存?」

爹一聲長嘆:「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要忠於國,必然要辜負你們母女。你放心,我死後,安祿山便不會再為難沈家。你就帶著你娘回四川老家吧。」

我伏在地上哭了起來。爹語氣里的決絕一如我的預料,卻也是我最最不願意接受的現實。黑沉沉的天與地似乎就這樣把我包合起來,死寂的絕望化做陰寒蔓延上我每一根神經。

我在外面哭,爹在裡面嘆氣。我哭得累了,依舊跪著不走。他有他的忠,我有我的孝。

這樣一天一夜過去,天亮時,我疲憊起身,梳洗一番,如往常一樣服侍娘起床進葯。

娘若有所思,忽然問我:「你爹呢?」

我心裡一驚,說:「爹在書房,張伯在伺候著。」

娘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又說:「好孩子,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不然小晗回來見你這樣,不知道多心疼。」

我凄涼地笑:「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會回來的。」娘握著我的手,我們的手同樣冰涼,「他許了諾,就一定會回來的。」

這樣一日復一日地過去,爹已經非常虛弱。我們扶他躺在床上。老僕人憂心地掉眼淚,我卻哭不出來了。這事全家都瞞著娘,就怕她身體弱受不了刺激。

我在爹的榻邊做帳,把家裡現在一筆一筆錢都算得清清楚楚。爹忽然說:「我死後,簡單埋了就是。」

我含淚笑:「爹你放心,薛晗不會嫌棄我嫁妝少。」

爹翻身朝裡面,低聲說:「我最放心不下你。你千萬要小心,別讓他們知道你的能力。胡人忌諱中原的怪力亂神,會加害於你的。」

第四日,爹已經半昏迷了。安祿山得知了他的消息,派了人上門來。

我接待的來人。沒有茶水,也沒請他入座,只簡單說:「家父心意已決,諸位無需多言了。」

那人譏諷冷笑:「一家人都不識好歹。」

我怒從心中生,忽來一陣陰風灌吹廳堂,吹得我髮絲飛揚。那人也被嚇住,慌張四望。就要失控時,我終於控制住了情緒,叫下人將他攆了出去。

那夜有雨,寒氣從門窗的縫隙灌進房裡。我麻木地坐在床邊,爹的氣息已經十分微弱。

嗅到了死亡氣息的小妖異靈正蠢蠢欲動,有大膽的,趁我不注意間爬到爹的身上,張開吸食精氣的嘴。我狠辣出手,一掌將它們擊得粉碎,受了驚的小妖立刻四下逃散開去。

我疲憊地坐回去,長長嘆氣。

本在昏迷中的爹忽然幽幽開口:「阿眉……」

我看他。清癯面容已經籠罩著死亡的灰敗,周身生命的光芒更是微弱到幾乎熄滅了。

時候到了嗎?

我心如刀絞,眼睛火燒一般得疼,卻流不出半滴淚來。

我說:「我把娘叫來!」

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抓住我的手:「別……」

我把臉埋在他手心裡,一動不動。

爹微微笑,半闔著眼,說:「阿眉,不要太委屈自己。」

這是他在世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天亮時,家丁們已經全部換上了孝服。我披著一身露水去見娘。

娘已經醒了,靠在床頭,對我說:「奇怪,昨夜夢到你爹,說他先走了,要我同你好好過。你說奇不奇。你爹怎麼會舍下我們先走呢?」

我站著默默不語。

娘懷著迫切希望的眼睛深深望我,就等我給她一個否定。可是我喉嚨似有火燒,嘴唇有千斤重。

娘的眼神一下破碎,凄涼一笑:「何必呢?」

何必瞞她?又瞞得了幾天?

國破家亡,因為拒絕了安祿山的安排,爹的喪事辦得非常簡單。白帳之中,我跪在靈前,前來悼念的賓客稀稀疏疏,大半也都是爹活著的時候也不願見的人。

這時候就想,爹去了也好。不然若活著,看著世道這樣敗壞下去,也是受罪。

我生命里的長安的最後一角隨著爹的去世而崩塌殆盡。爹用他慘烈痛苦的死亡來向所有人昭示他堅定的決心,而他的死亡卻是在整個王朝的傾覆中一個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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