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扎魯特博爾濟吉特 第24章 放下

夏秋交替時節,赫圖阿拉沸沸揚揚的辦了一場送親禮,僅是嫁妝便抬了一里多路,圍觀看熱鬧的百姓擠滿長街。

望著這喧囂熱鬧的場景,我似乎又回到兩年前布揚古將我送去扎魯特那會兒,當時的葉赫城因為飽受建州、蒙古的雙重打擊,送親禮並沒有這般的隆重。

「是哪個出嫁?嫁去哪裡?」隱在人群之後的我,隨口問向身邊的歌玲澤。

她也同樣一臉茫然:「好像是汗宮裡的哪位格格,送嫁蒙古喀爾喀……奴才也不是很清楚。」頓了頓,忽道,「奴才去找人問問。」沒等我吱聲,她已靈巧的閃入人群。

我將斗篷攏了攏,下意識的往人煙稀少處躲。已經半年了,我仍是無法在赫圖阿拉城內放鬆心情自由活動。在這個明明很熟悉的地方,我竟會覺得分外壓抑,就好像在暗處時刻有雙眼睛在盯視著我似的。雖然皇太極讓我不必擔心,說「布喜婭瑪拉」已經香消玉殞於喀爾喀草原,她已成為一段過去,我卻始終不能完全放開。

「主子!」歌玲澤喘吁吁的跑了回來,小臉紅撲撲的,興奮的說,「奴才打聽到了,是四格格成親……遠嫁喀爾喀巴約特部貝勒恩格德爾!」

「四格格?」四格格……穆庫什?

「是二貝勒的妹妹,一直養在汗宮裡的那個老四格格!聽說她已經二十八歲了……」

我先聽得一頭霧水,過後猛地一懍,腦子裡竟清晰的浮現出一道熟悉的背影來——孫帶格格!那個原本是舒爾哈齊的四女,卻被努爾哈赤收作養女,圈在木柵內的可憐女子!我原以為……努爾哈赤會關她一輩子,沒想到居然還是把她嫁了。

二十八歲的老姑娘啊!

我頓覺一陣悲涼和失落!努爾哈赤寄托在孫帶格格身上的情感我不是完全無知,在他心裡,恐怕那就是東哥的其中一個影子。如今,緣何要把這個影子都從身邊抹去呢?是因為東哥的消失,還是……他已放下?!

放下了嗎?

我抬頭望天,鳥兒展開翅膀在空中滑翔,轉眼而逝,天空仍是瓦藍一片,絲毫沒有一點改變。似乎那鳥……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放下了……終是放下了!

他是一代梟雄,創世之祖,心懷雄心,豪氣干雲,如何當真能為我這樣一個渺小的女子,牽絆住不斷向前邁進的腳步?

我呵呵一笑,心神激蕩。他都放下了,為何我還不能真正放下?為何我還不能真正擺脫隱藏在我心底的那個「東哥」的影子?

鋪開雪白的宣紙,我反覆思量,手中緊握的筆管重若千斤。猶豫不決的耗了半個多時辰後,我終於草草落筆,寥寥數字竟像是耗盡我全部的心力:「金蒙關係重大,你當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厲害關係,切勿因小失大,望善待科爾沁福晉,勿念,悠然留字。」

手一松,毛筆滑落桌面,骨碌碌的滾落至地面。我獃獃的望著這一行白底黑色,只覺得眼睛酸疼的厲害,使勁一咬牙,我最終把心一橫,毅然的離開房間。

薩爾瑪回家去了,歌玲澤也被我找了個借口支走,此刻莊子上除了下田務農的奴隸和佃戶,宅門裡只有十幾人老媽子和小丫頭,她們不是近身服侍我的人,我的來去她們也都不會留心。於是我卷著裝有細軟銀兩的包袱,悄沒聲息的去了馬廄。

大白早起被皇太極騎了出去,馬廄里小白正悠閑的飲著水,見我來了,高興得直踢騰。養了半年多,我與它之間早有感情,於是輕輕拍了拍它的脖子,問道:「小白,我要走了,你可願意跟了我去?」

它哧哧的噴了個響鼻,我澀然苦笑:「你捨不得大白是不是?算了……跟了我去,你也只是受苦。」於是繞過它,去牽其他馬匹的韁繩,可是沒等我牽了走兩步,忽聽小白一聲長嘶,竟是尥起蹶子在那馬的肚子上重重的踢了一腳,一腳將它蹬翻。

我驚訝不已,素來知道這個小白的脾氣有些暴烈,卻沒想它竟神勇如斯,這樣的駿馬其實更應該馳騁征戰於烽火戰場上吧?作為我的專屬坐騎,實在是大材小用,屈就了它。

就如同皇太極……他若一生困守在我身邊,恐怕也將無法伸展他的理想抱負,他的宏圖大志也終將成為泡影。

於是去意更堅,可是小白卻不允許我靠近其他馬,沒奈何,我只得拉了小白出門:「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我碎碎念的嘮叨,出了大門,翻身上馬。

一番肆意縱韁賓士,我根本沒心思辨明方向,只是放任小白瘋跑,沿著山水一路,踏上這毫無止盡的陌途。

蘇密村位於五嶺關下,這裡離撫順很近,屬於大金國邊境,可住在村裡並非只限於女真族人。五嶺關風景不錯,當時我之所以決定留居此地,大半原因是因為這個,還有就是……小秋。

小秋姓黎,父親是個漢人,母親卻是個地道的女真人,她家就住在蘇密村東頭。一家四口,除了五歲的小秋外,還有一個甫出生的小妹妹。

說起碰到小秋的經過真是讓我又要汗顏一把,那日本打算去撫順關的,經過五嶺關時,就見小秋摔破了膝蓋坐在路邊草叢裡哭得傷心欲絕。我下馬探視,她張口就先問我是不是大夫。

我回答說:「不是!」結果她嚎啕大哭,我問了老半天,才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里聽出她爹爹被人打傷了,娘親一急結果肚子痛要生孩子了,她沒了主張,只知道要出門找大夫,可是在外頭轉了老半天連個人影也沒看到。

於是,底下的事順理成章的發生了,我被小秋帶回了家,當時的情景別說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就是我見了都怵得慌。家裡一團亂,小秋的父親被人打得滿身是血的靠坐在大門口,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屋裡嬰兒的哭啼聲哇哇響,小秋母親產後虛脫,已然昏死過去,嬰兒臍帶還繞在脖子上,小臉漲得發紫……

如今,小嬰兒已經五個月大,粉嘟嘟的小臉甚是圓圓胖胖的,養得甚是喜人,可每每回想起當日情景來,仍是叫人手腳發軟。

小秋母親扎曦妲本著女真人的習俗,非讓我這個采生人替嬰兒取名字——采生人一詞,我記得以前曾聽幼時的皇太極提起,但卻不是甚為了解其中的含義,之後我含糊其意,揣測所謂的采生人該是指幫忙接生之人吧?

現在看來這個理解,卻是大錯特錯了。女真人其實是把第一個見到新生嬰兒的外姓人稱作為采生人,采生人對於嬰兒意義重大,女真人認為嬰兒將來的性格會跟采生人相似,所以采生人將影響嬰兒一生。

這種近乎迷信的信仰和習俗讓我實在汗顏,皇太極的性格若是像我這般,將來多半是做不成皇帝的。

「嬸嬸!嬸嬸今天還能教小秋認字嗎?」小秋背著一簍豬草,經過牆角時忍不住蹭了過來,略顯菜黃的小臉高仰,目光期許的看著我。

我抱著嬰兒曬太陽,憐惜的摸了摸小秋的頭:「幹完活了么?」

她舔舔乾涸的唇,小聲:「一會兒還要去餵豬……」

我嘆口氣,左手將孩子抱在膝蓋上坐好,右手撿了地上的一根細長的枯枝,在沙泥地上寫了兩字。「昨天教你寫了自己的名字,可還記得?」

「記得!」小秋興奮不已,「就是那個黎字難寫了些,不過我爹爹說我寫得沒錯,他說祖譜上『黎』姓兒就是長的這樣的。爹爹還誇嬸嬸是個有學問的人,一定是大戶人家出身,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娘讓我跟著嬸嬸好好學。」

我隨即一笑,枯枝指著地上的兩個字說:「今兒個教你認妹妹的名字——安生!平安生下之意,另外也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小秋低頭默看著這兩個字,懷裡的安生卻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小手伸出去夠姐姐背後的竹簍。我將她的小手輕輕放下,對小秋說:「你先去幫你娘幹活吧,一會兒回來我再教你如何寫。」

小秋戀戀不捨的去了,我原以為過不了多久她就會來找我,可沒想到直到天黑,不只她沒來,扎曦妲也沒來把安生抱回去。我覺得奇怪,於是草草吃罷晚飯,將早已熟睡的小安生裹進羊毛皮褥里,摸黑去了相隔二十米遠的小秋家。

剛到門口,便聽小秋哽咽的哭泣聲傳出,我驚訝的推門而入,只見簡陋的堂屋內,黎艮精神萎頓的坐在長凳上,滿頭是血,扎曦妲顫抖著手正替他擦洗傷口。

「怎麼了?」

黎艮看了我一眼,帶著憤怒和委屈的說道:「還不就為了那偷采之事!」

這些年明朝境內時有邊民越境,采參、開礦、竊取果木等行徑大大擾害了大金女真邊民的利益。是以雙方衝突時有發生,漢人瞧不起女真人,女真人不恥漢人,兩國矛盾發展到後來演變成民族矛盾。黎艮雖然常年生活在大金,可是女真人同樣視他為仇敵,外出漁獵謀生之際,時常對他諸多刁難。其實不只是黎艮,在蘇密村共有漢人二十餘戶,每一家都過得甚是艱難。居於大金國的漢人就好比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

「他們……下手忒狠了。」扎曦妲眼眶含淚,語音顫抖。

「行了!那還不都是你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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