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布喜婭瑪拉 第21章 習字

戊戌年正月,努爾哈赤派其五弟巴雅喇、長子褚英和將領噶蓋、費英東等,領兵馬一千人,征討安褚拉庫路。此役大捷,獲人畜萬餘,努爾哈赤遂賜巴雅喇為卓扎克圖,賜褚英為洪巴圖魯,噶蓋、費英東等均有賞賜。

「洪」字在滿語中是「大」的意思,「巴圖魯」是「勇士」的意思,合起來即為大勇士之意,褚英以年僅十八歲之齡獲此殊榮,在建州的地位由此拔上一個更高層台階。

之後努爾哈赤賜大阿哥府中設慶功宴,邀函也曾送到我的手上,我卻未曾赴宴,說不上是為什麼,倒也不是因為懼怕流言而刻意去避嫌,只是覺得實在是提不起興緻,所以寧可窩在炕上蒙頭睡覺。

代善也在年後完了婚,新娘是達褚祜巴晏的女兒李佳氏。成親後代善搬出了木柵,在內城安置了房子。

轉眼便到十月,努爾哈赤第四次赴京朝貢。這一年他東奔西走顧著掠並擴充地盤,倒也沒來煩過我幾次,有時稍有親昵之舉,我便退縮暗加回絕,他倒也不用強,只是淡淡的望著我笑,每次都笑得我頭皮發麻才會收回目光。

日子過得實在無聊兼乏悶,好在皇太極時常過來黏我,只是我自從上次見識過他不同凡響的心智後,早不敢再把他當成普通小孩那般小覷,他有時朝我天真無邪的粲然微笑,我卻覺得那笑容像極了努爾哈赤,陽光背後總像是隱藏了陰暗的一角。

「東哥,今天你仍是教我寫漢字吧。」

皇太極的個子已長到我胸口,騎馬彎弓的本事也愈發的嫻熟,時常會在圍獵時打回一些體型龐大的獐子野豬之類的動物。

我有時常常想他在人前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會不會覺得很累,可是我卻又是想錯了,他收斂起他的睿智,他的城府,他的早熟,卻並沒有刻意的把自己裝扮成巴布泰、德格類、巴布海那些年齡相仿的阿哥們一樣無知無能。在努爾哈赤這個建州統治者面前,皇太極將自己的文韜武略,聰穎機靈表現得恰到好處,以致努爾哈赤常常在眾人面前誇讚這個兒子,甚至還大膽的讓這個年幼的兒子參與管理內柵家政。

然而……一切也僅限於此,精明如努爾哈赤這樣的大人物也沒有察覺出,其實他的這個八阿哥,遠遠不止他看到的那樣敷淺。

就連我,這個早就料知到未來皇太極終會繼承努爾哈赤大統,開創滿清皇朝的穿越先知,也無法摸清眼前這個稚齡的孩童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嗒!」額頭上被彈了一下,我捂著痛處哇地叫出聲。

「又走神了!你怎麼老愛這樣?明明剛才還說著話,一會兒就兩眼發直,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了。」皇太極挨著我坐在邊上,將手裡的毛筆硬塞到我手裡,「教我寫字。」

「你都說我寫的字很醜了,幹嘛還來煩我?」天一冷,我身上就開始發懶,雖然在北方也住了好些年了,可還是住不慣啊。

一時間不由又神魂出竅,懷念起江南水鄉的和煦冬日……

「刷!」臉上一涼,我愣了下,卻發現皇太極的臉貼得我很近,正不懷好意的笑著。

「你做什麼……」瞥眼見到他手裡的毛筆,我心裡一驚,伸手往臉頰上一摸,果然濕了手,手指上冰涼一片,全是烏黑的墨汁。

「哈哈!」他放聲笑倒。我還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毫無遮攔的大笑,不禁心裡一動,像是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刺到了。我端正起身子,小丫頭葛戴擰了帕子來給我拭臉,我左手輕擺,她愣了愣,尷尬的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太極見我緊繃著臉,不苟言笑,也倒詫異了:「當真生氣啦?」他推了推我的手肘,我正專心在紙上寫字,被他一推,一個「一」字收尾處拉出老長一條尾巴。

我瞪了他一眼:「坐好!」

他眨了下眼,果真不敢再動,乖乖的在杌子上坐端正了。

我指著白紙黑字命令他:「念出來聽聽。」

他漫不經心的只掃了一眼,嘀咕:「字可真丑……」我舉手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他臉撲到桌面上,險些啃到硯台。

葛戴在一旁見了,竟剋制不住「噗嗤」笑出來。

這小丫頭才不過九歲,在我眼裡仍是個孩子,雖然我如今已不大敢瞧不起這個時代的稚齡兒童,但我寧可相信小孩子畢竟都是純真的。於是平庸笨拙的葛戴被我從一群小丫頭裡挑到了身邊服侍,說是服侍,其實也不過就是作個伴而已,我哪能真的要一個才九歲的小孩子來伺候我這個有手有腳的大人?良心上可實在過意不去,我會感覺自己像是個非法僱傭童工的黑心老闆。

我對葛戴放心,更主要的一個原因,還在於皇太極對待葛戴的態度上。天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我的一舉一動竟然會以這個人小鬼大的八阿哥為衡量標準了,基本上他默認的人或物,我才敢放膽去接近——我可真是越活越沒自信,越活越沒出息了!

葛戴也知自己失態了,忙捂著嘴傻愣的退後一步,臉上怯怯的,似乎接下來只要皇太極一個眼神殺過去,她馬上就會放聲哭出來。

我正憐惜不已,皇太極已低聲吩咐:「下去端兩碗蓮子羹來,記得一碗要多加糖。」他沒抬眼看任何人,只是專註的看著我寫的字。

葛戴仍是傻站著,眼睛只是盯著我,詢問著我的示下。我輕輕點頭後,她方才露出一抹靦腆的笑容,恭身退下了。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待葛戴出去後,皇太極忽然指著紙上的字問我,「滿漢一家——我知道這個『漢』字指的是大明國住在關內的那些百姓,這個『滿』字又是什麼意思?『一家』……是一家人的意思嗎?」

我萬萬想不到他四個漢字居然都會認識,我原以為還要像以前那樣從頭教起的。

「你漢文識字大有進步啊,是誰教你的?」

「我找巴克什額爾德尼教我的。」「巴克什」這個稱號在女真語中是稱那些讀書識文有學問的人,就好像勇士稱「巴圖魯」一樣。

「額爾德尼是誰?」在這個時代,舞刀弄槍,善於上馬彎弓,行軍打仗的人我見多了,可是精通文墨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額爾德尼會蒙古文,漢文,學識淵博,阿瑪很是器重他。不過他並非像漢人的讀書人那般軟弱無用,他打起仗來也很厲害。」

乖乖!還是個文武全才!這種人可真是稀有品種,我驚喜得兩眼放光。

「其實東哥你也很厲害……」皇太極忽然沉沉的笑,眼底深邃,黑得如同一團化不開的濃墨,「一個葉赫部的格格,不僅會說大明的話,還能流暢的寫出一手漢字……這不是讓人覺得很奇怪嗎?」

我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又開始像X光線那樣恐怖了。

「那個……」我低下頭,絞盡腦汁的想給自己編個合理的謊言。

皇太極嘴角上揚,上身前傾,用筆在硯方上蘸足了墨,提筆在我寫的四個字邊上,依樣畫葫的也寫了「滿漢一家」四個大字。只不過他寫的是字體骨架有力,字正氣挺,即便我這個外行人也一眼就看出,他寫的要比我鬼畫的實在強出十倍不止。

「幸好沒跟你學。」他收筆,輕輕吹氣,將濕潤的墨跡吹乾,拿起紙來細細的品味。

我不屑的扭頭哼哼。

「東哥。」他忽然喊我的名字。我大感有山雨欲來前的緊張,皇太極一般都不會以這種口吻叫我的名字,他跟我講話隨便的就像我是阿貓阿狗一樣。果然,他頓了頓,又道,「以後記得別在其他人面前顯露出你會漢字,漢人的話以後也少說,還有,盡量和那些漢人保持距離……阿瑪不喜歡漢人!」

阿瑪不喜歡漢人!

雖然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可是我卻馬上聽出隱藏在這七個字背後的分量。

換作別人也許不明白,但是我卻是深知努爾哈赤日後必將反明,自立為王,這件事情雖然還沒有發生,但是必然已深刻在努爾哈赤的心裡。每年規規矩矩的依例向朝廷納貢,這一切不過是維持的表面臣服,努爾哈赤是必然會反的,只是我這個歷史超爛的人無法預知到底是在哪一年。

再次驚懼的望向皇太極——我是依靠已知的訊息推斷出這一切,那麼他又是靠的什麼?小小年紀的他憑藉了什麼,竟然能夠如此敏銳的洞察到努爾哈赤刻意隱藏的內心?

他……真是太可怕了!

「東哥其實也很厲害,真的……」他望著我笑,笑容里透著純真爛漫,而我卻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

以後,絕對不能與他為敵!做誰的敵人都不能做他的敵人!我微微喘息,試圖讓自己紊亂的心跳平靜下來。

「去洗把臉,一會兒吃蓮子羹。」他笑著收起桌上的紙硯,方才老成的模樣在霎那間消褪得一乾二淨,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轉眼,我看見葛戴已小心翼翼的端著兩碗羹湯跨進門來。

將臉浸在溫熱的水裡,我漸漸恢複冷靜。看多了這樣的皇太極,早已見怪不怪,我應該能夠適應了,可為什麼每次聽他說出這些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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