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

正統庚午年,大雪次日,紫荊關外麓川之戰。

葉知秋守在城門上,雙眉緊鎖。身邊的兵將已經按著他的部署,各自守住了崗位,嚴陣以待。

前方戰場這個時候已經開戰了,每隔半個時辰,就有探馬回來,把戰況報告一遍。雖然隔了幾十里,戰況的慘烈還不能親眼目睹,但是從探馬報告的傷亡情況來看,這一戰必定是驚心動魄。麓川,只怕已經變成了血肉紛飛的修羅場。

葉知秋轉頭看了看風煙。她遠遠地站在城頭的另一邊,望著麓川的方向,似乎自從上了紫荊關,她就一直站在那裡,連姿勢都沒變過。臨行之前,楊昭曾經叮囑過他,要他照應風煙。可這一路上,她連—句話都沒說過,教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是在擔心吧?

葉知秋躊躇了一下,想要過去說兩句安慰的話,可是想來想去,說什麼呢?所有的話在這個時候,都變得蒼白無力,他說不出口。

時間過得愈來愈慢,每半個時辰會有探馬飛奔來報,這中間的等待,就變得無比漫長。

風煙閉上了眼睛,細細傾聽。西風撲面而來,隱約帶著遠處戰鼓轟鳴的餘音,風裡彷彿還有絲絲血腥的味道。

楊昭,你要回來。

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只覺得一顆心像在油上煎,腦子裡卻一片混亂。各種記憶和猜測都雜沓而來,忽而想起楊昭寫字時眉心微蹙的神情,忽而想起她長發上的冰霜融化在他的肩頭,一滴滴流下來的水滴;轉眼卻又彷彿看見他正在千軍萬馬,刀槍箭戟的亂陣里浴血苦戰,一蓬蓬的箭鋒和血雨在他身邊紛揚四射。

不知道為什麼,在戰前,她擔心的,是這一戰的勝敗,怕的是戰敗之後,紫荊關一破,江北的千里江山淪陷,數不清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可是,在這一刻,在前方激戰正酣的時候,她卻什麼都想不起,只有一個念頭在紛亂的思緒里分外清晰——只要楊昭活著!

她只想要他好好地活著回來。晚上可以在枕上安然入睡,早上又可以像平常一樣醒來,只要這樣就好。

「報——」城下傳來探馬的高喊,是前方的戰報來了!

風煙一震,這次帶回來的,是什麼樣的消息?

葉知秋已經幾步沖了下去,「前邊怎麼樣了?」

「葉將軍,出事了!」那探子兵帶著哭腔,「蕭帥和趙將軍他們的中路大軍,遇上瓦刺那邊的一個奇異陣勢,叫什麼銅人陣,被困住了!」

「什麼?」葉知秋一陣窒息,睜大了眼睛,「什麼銅人陣,我打了這些年的仗,從來就沒聽說過!」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探子兵顫聲道,「就是大批戴著銅甲的瓦刺兵,就好像是從頭到腳都包在銅套里,只露出眼睛,駕著戰車,橫衝直撞的,整個中軍防線都被他們沖亂了!他們身上的銅套十分堅固,咱們的刀槍弓箭都根本派不上用場——」

「怎麼突然冒出來一個銅人陣!」葉知秋幾乎是大喝出來的,一拳擊在旁邊的城門上,木屑紛飛,「那中軍被困,左翼他們怎麼辦?」

「楊督軍帶著兩個先鋒營,已經破了瓦刺的防線,從左路直攻進去了。但後面的中軍被銅人陣圍困,只怕是接不上去……」

「那撤回來還來得及嗎?」葉知秋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出戰之前,楊督軍就說過,左翼先鋒破陣的威力雖大,但極耗體力,不可久戰,後面的中路大軍如果接應不上,左翼就變成了孤軍深入,四面合圍之勢,非常危險。

「我……」那探子兵囁嚅著,「我看是來不及了。」

葉知秋腦門一陣眩暈。「不成,我得去幫他們。」—邊喃喃自語,—邊抬腿就往城外走。

「葉將軍,你站住!」

後面傳來清脆而決絕的聲音,把葉知秋從震驚和混亂里拉了回來。他聞聲一震,回過頭,卻見風煙站在城頭的台階上。

她的衣衫在風裡飛舞,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雙漆黑的眸子,卻緊緊盯在他臉上。

「陸姑娘……」葉知秋心口一陣緊縮,她都聽見了,她知道現在的戰況了,那麼——

「你哪裡也不能去。」風煙一字一字地道。

「可是楊督軍他們危險啊!」葉知秋跺了跺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時候,最急著要趕去救援的,應該是風煙吧!

「我都聽見了。」風煙從台階上走下來,「左翼已經陷入了瓦刺的包圍里,中軍被圍,無法接應。可是,你又能做什麼?」

「我……」葉知秋一時語塞。是啊,他要去做什麼?

「左翼的兩個先鋒營,已經深入到瓦刺陣中,你現在就算去接應他,也早就來不及了。況且連蕭帥都突破不了的銅人陣,你的人馬就沖得過去嗎?」

「那你說,現在怎麼辦,我也明白,就算趕過去,也未必幫得了他們,可總不能站在這裡眼看著他們打敗仗吧!」

「葉將軍!」風煙厲聲道,「你是紫荊關的守將啊。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死守紫荊關,關在人在,關亡人亡!」

葉知秋呆住了。風煙這句話,字字敲在他心上,讓他—時之間,啞口無言。

風煙看著他,「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楊昭不用韓滄,不用趙舒,也不用佟大川,偏偏要用你來鎮守紫荊關?」

她不等葉知秋的回答,慢慢道:「因為你葉將軍不慌不躁,在危急時沉得住氣。他需要的,是一個與紫荊關共存亡的守將,所以才把這兩萬人馬留在這裡,交到你的手上。而你現在,要棄紫荊關於不顧,帶著他們去送死嗎?」

葉知秋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風煙說得對,這個時候,情勢再危急,他也不能亂。

「我相信楊昭,無論出了什麼事,他一定能帶著先鋒營突破瓦刺的包圍。」風煙輕聲道,「他一定能。」

葉知秋抬頭看著風煙,她神情鎮靜,可滿眼都是淚水,偏偏一滴也沒有掉下來。

「陸姑娘,你心裡難受,想哭就哭出來吧。」旁邊—個校尉於心不忍,小聲勸道。

風煙—驚,「我……我哭了嗎?」慌忙用手摸了摸臉,「沒有啊……」

她不能掉眼淚,這是在戰場上,怎麼可以這麼軟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嘗過淚水的滋味,她幾乎都已經忘了,自己還有流淚的本能。可是此刻,刺痛的浪潮排山倒海而來,就快要把她淹沒!

「陸姑娘——」那校尉看風煙突然掉轉頭,疾步走遠,不禁呆了呆,他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葉知秋深深嘆了一口氣,「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

風煙忍得太辛苦了,這個時候,她不需要任何的安慰,因為沒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話,可以改變眼前這個嚴酷的事實!

「葉將軍,葉將軍!」

片刻之後,葉知秋正在巡查布防,突然聽見後面傳來一陣喧嚷,不禁心頭火起,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敢大呼小叫的擾亂軍心!

「什麼事?」回頭見是守城門的參將彭德清,正一臉匆忙地趕過來。

「葉將軍,剛才陸姑娘一個人騎馬出城了!」

什麼——出城了?!葉知秋暗叫一聲「糟糕」,「你們怎麼不攔著她?」

彭德清苦著臉,「攔了,可攔不住啊,陸姑娘的功夫你也知道,而且她又是楊督軍的人,總不能跟她動手吧?」

葉知秋恨恨地一跺腳,「都是飯桶!」眼下這局面,追也來不及了,更何況紫荊關的防守事關重大,他半步也不能離開。

「葉將軍,這陸姑娘是去了哪裡啊?」彭德清試探地問:「要不然,再派幾個弟兄去追她回來……」

「她不會回來的。」葉知秋長嘆一聲,「她是去找楊督軍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這一次,風煙絕不是衝動,她臨走之前說的那番話就是證明。葉知秋心裡一酸,她根本是抱定了跟楊昭同生死,共進退的決心!

葉知秋猜得沒有錯,風煙的確是去了麓川。

獵獵西風吹散了馬蹄下揚起的滾滾黃塵,蒼茫的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她一人一騎風馳電掣的身影。

楊昭,楊昭,你要等我。

風煙的眼淚,終於失去了控制,在瞼上肆意奔流。是急,是痛,是酸楚,也是悲哀。

他答應過她,會好好地回來,一起喝完那壇金不換。他可知道,這半壇酒被她仔仔細細地包了無數層,像件無價之寶—般藏在柜子里,惟恐封得不夠嚴,保存得不夠好。她傻傻地期待打完仗回來,一起坐在炭火邊對飲這杯酒,卻聽到了他再也回不來的消息!

疾馳里,路邊的荊棘枯枝鉤住了她揚起的披風,「哧」的一聲,頓時撕裂。風煙來不及反應,身子被扯得向後一仰,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馬受了驚,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風煙悄急之中一把抓住了馬鬃,那匹馬吃痛,又猛地往前躥出!

風煙驚出了一身冷汗,回過神來,馬鬃都被她揪掉了好幾根。伸手在馬頸上揉了揉,這麼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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