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冷啊。

這種冷,彷彿從來沒有體驗過,頭髮、眉毛都結上了冰,手和腳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連五臟六腑都幾乎凝固——天地間都是席捲一切的肆虐的風雪,看不清方向。如刀的寒風刮在臉上,已經不覺得痛,只覺得窒息。

這是哪裡?

風煙一步一步在雪地里挪動,馬早就倒下了,可是她不能倒下啊,還有那麼多的事情等著她去做。寧師哥沒有追回來,仗還沒有打完,最重要的,她還沒來得及在臨走前去跟楊昭道個別。

好冷啊,楊昭,你在哪裡?

腿越來越沉重,每一步都耗盡全身的力氣。風煙所有的知覺都在漸漸消失,心裡那個惟一的念頭卻越來越清晰。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要快點走,快點回去見楊昭。

這場暴風雪,就像是突如其來的一個夢魘,讓人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只有一片白茫茫無邊無際的大雪。風聲在耳邊呼嘯,連耳膜都快要被撕破了。

她是不是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噩夢?為什麼這種徹骨的寒冷,這種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的渴切,會莫名地熟悉,彷彿前世曾經走過這個地方。

楊昭,楊昭,楊昭!

風煙邁出的每一步里,都有他的名字,只有這兩個字,才有力量支撐她走下去。她知道,這裡離大營至少有幾十里,而且又失去了方向,憑她這樣慢慢地移動,走回去的希望是多麼渺茫。可是,怎麼能甘心放棄呢?那個有楊昭、有溫暖、有牽掛的地方,還在前面等著她回來。

風聲還是那麼凄厲,遠遠的卻似乎有人叫著她的名字,「風煙,風煙……風煙!」模糊而遙遠,似真似幻。

是她的意志力在渙散吧,還是她想著楊昭的心太切,怎麼可能在這樣的風雪裡,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風煙停了下來,側耳傾聽。可是,耳邊的聲音在漸漸消失,連刺耳的風聲也彷彿聽不見了。睫毛上的冰霜,擋著她的眼睛,可是風煙連抬手擦一擦的力氣也沒有。

「風煙——」是誰在身後抱住了她?是她的幻覺吧。模糊間想起在靶場的那一晚,楊昭把著她的手,開弓,瞄準,射箭。箭如流星,射中的是靶的心,還是她的心?他在她身後,溫暖而堅定,輕輕地將她環抱。彷彿三生之前,這個懷抱,就曾經屬於她,那麼熟悉,刻骨銘心。

「楊昭……」風煙用盡全力,把心底這個名字念了出來,可是她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了。

「風煙!你怎麼樣?」楊昭攔腰抱起風煙,她已經失去了知覺。

楊昭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麼害怕。他抱著懷裡冰冷的風煙,幾乎不敢去探她的呼吸。她的整個人,都彷彿凍上了一層冰,隔著重重衣衫,那刺骨的寒意還是透胸而入!

楊昭心頭刀割般地一痛。都是他的錯,是他來得太遲,才會讓她在冰天雪地里迷了路,都是他的錯。

「嘶」的一聲,楊昭身上那件溫暖名貴的黑色貂皮大氅已經被他一把扯了下來,緊緊地包裹在風煙的身上。

抬頭看了看呼嘯的風雪,他知道,此時再趕回大營,已經來不及了。風煙的體力早已耗盡,這回營的路程,她是撐不下去的。眼下這種情形,就只有在附近找個避風的地方,先歇歇腳,等風煙醒過來再說。

溫暖而明亮的火光自黑暗中升起,照亮了這處背風的山洞。

楊昭收起了火摺子,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地方,勉強可以避避風雪。

可是火雖然生了起來,風煙卻不能直接烤火。凍僵的人,再被火一烤,驟冷驟熱,肌膚禁受不住,就會壞死。初到西北的人不知道厲害,常常因為這樣而導致關節受損,甚至送命的都有。風煙的氣息微弱,可是只要她還活著,他就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她醒過來。

楊昭的手移向風煙的領口,輕輕解開她的衣襟。雪水浸透的衣服被一層層脫下來,風煙纖秀而光潔的肩膀就在眼前。沒有了盔甲的包裹,她的柔弱都他意外。

楊昭緩緩解開自己外衣的扣子,抱起風煙,把她輕輕地攬入自己的懷裡。

冰冷的她貼在他溫暖的胸口,她的長髮上結滿的冰霜,慢慢被他的體溫融化,一滴一滴,沿著他的肩頭滴下來。

楊昭握緊了風煙的一隻手,她的手細膩而秀氣,可是指尖和掌心都磨起了薄薄的一層繭,大概是常年握著弓弦的緣故吧;只怕用最好的貂油和珍珠粉,也不能讓它恢複原來的柔滑。但不知道為什麼,把這隻手握在掌心裡,那種安心的感覺,他卻從來不曾體會過。

想起第一次見面,她那種不屑一顧的挑釁,咄咄逼人的明艷,那時怎麼也想不到,有天他會為了她,在暴風雪中追出大營幾十里。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心思被她牽絆住了呢?是在她闖進虎騎營,撂倒了佟大川,大聲告訴他要去攻打十里坡的時候,還是在靶場,拉不開弓弦,情急又不肯低頭的時候?他怎麼居然都想不起,對她的動心,是從何時何地開始的。冰霜化成水,沿著風煙的發梢,滴落在他身上,涼意徹骨。楊昭忽然有點心酸。

在京里被王振陷害,被朝臣誤會,在關外被蕭鐵笠排擠,被趙舒、韓滄他們百般冷落防範,甚至虎騎營上下也都有怨言;縱然是百口莫辯的委屈,他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想著風煙,想起她和他之間的重重誤會,想起她漲紅了臉費力地說那句「對不起」,想起她在寧如海面前固執地替他爭辯,還有剛才,她湮沒在風雪裡,孤零零的小小身影……一種陌生的酸楚,慢慢浸過他心底。

「楊昭……」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的風煙突然輕輕動了一下,發出一句模糊的囈語。

「我在這裡。」楊昭一震,低下頭,風煙是不是已經醒了?

風煙的眼睛緩緩張開,正對上楊昭的雙眼,剎那間,彷彿連呼吸也為之停頓。

「你醒了?」楊昭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冰冷了,帶著微溫。

「你——」風煙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居然是在楊昭的懷裡啊!而且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中衣。幾乎反射性地想要跳起來,楊昭卻一把按住她的肩,「不要動,你的身體太虛弱了。」

風煙蒼白的臉驀地燒紅了,她的確沒有力氣離開他的懷抱。耳邊就是他的心跳聲,溫暖而清晰。

楊昭的手指,緩緩從風煙的額頭滑過眉梢,停在她輕輕顫抖的睫毛旁邊,帶著無盡的愛惜。「風雪快停了。以後不要再一個人出營,我不放心。」

「可是,寧師哥……」

風煙想要解釋,楊昭卻微微一笑,「我都知道。放心吧,這麼大的風雪,他們也一定被阻在路上了。」

他的聲音雖然低,卻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再睡上一會兒,等雪一停,我就帶你回營。」楊昭抱著風煙站起來,走到火堆旁邊,「你不好好休息,待會兒怎麼有體力趕路?」

如果時間可以停止,她寧願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風煙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在這裡,溫暖的火光搖曳,風雪的呼嘯也變得遙遠,戰場、殺戮都沉澱了下去,四周的氣氛安靜而溫柔,她的頭就靠在楊昭的肩上……從來不曾想過,一生當中,會有如此覺醒不願醒的時光。

「等打完這場仗,我就帶你回京城。」楊昭低聲道,「從此以後,再也不讓你踏進戰場半步。」

如果沒有這場暴風雪,他還不知道自己也有這麼擔心和害怕的時候。經歷過惡戰無數,那都御指揮使前呼後擁的風光榮耀,是刀里槍里,步步艱險換來的;他看過了太多的生死勝敗,一顆心幾乎已經煉成了鐵。

可是,飛馬追出大營的一路上,冰雪撲面而來,他卻汗濕重衣!怕她迷失了方向,怕她遇上瓦刺的兵馬,怕她抵受不住嚴寒和疲憊;幾百個最壞的念頭,從心頭碾過去,那種滋味,他再也不想體會。

「楊昭,不知道為什麼,離開京城才幾個月,就覺得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風煙模糊地想起京城裡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繁華熱鬧夜夜笙歌的昇平景象,好像都是上一輩子的事了,反而是這片荒涼的邊關大漠,這到處是風雪冰霜,連水裡都有沙子的苦寒之地,在她心裡,鮮明如刀刻。

是京城,還是邊關,這已經不再重要。只要他還在身邊,縱然是踏遍了天涯,她也一無所懼。

「督軍——」

「陸姑娘——」

柴火漸漸熄下去,天色微亮,呼嘯的風聲已經停歇,隱約聽見外面的曠野里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楊昭,」風煙驀然醒覺,睜開眼睛,「外面好像有人在叫。」

「是營里派出來尋找咱們的人。」楊昭拍了拍她的頭頂,「現在覺得怎麼樣,暖和些了沒有?」

風煙這才想起來,自己還在他懷裡,枕著他的臂彎,就這麼呆了整整一夜!「我……我好多了。」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風煙的臉又紅了,「天都亮了,他們也都找了出來,還是……趕緊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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