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悠悠我思

一個優美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盡頭。深紫織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長髮,矮矮地在頸後盤了一個松髻,她背著光,所以看不清楚臉孔,只覺得腰肢纖細,姿態宛若春水蕩漾一般的柔美。

錦繡一動也不動,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

「現在二爺不能見客,你也知道的。」石浩再次徒勞地解釋。這幾天,這幾句話,他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錦繡只是不回答。

她那麼美麗的眼睛,此刻卻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洞,怔怔地凝視著面前的空氣,頭髮散亂,臉色蒼白如紙,那神色僵硬得叫人害怕。

石浩煩惱地搔了搔腦袋。自從那一天,他跟唐海一路飛車把二爺送來醫院,錦繡剛蘇醒過來,就死活非要見左震不可。醫生不准她進去,她就在外面等。到現在為止,已經有兩天兩夜了,她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不肯睡也不肯起來,什麼都不說,一動也不動,只是固執地靠著牆壁坐在這張長椅上,死死盯著那道門,好像傻了似的。

說起來,事情透著蹊蹺,那天從麻子六送來的那封信里,看得出他是綁架了錦繡,所以二爺才會飛車趕去救人。他甚至連一個人都沒敢帶在身邊,想必是擔心麻子六那瘋子來個同歸於盡,殺了錦繡。他石浩跟了二爺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見二爺做這麼衝動的事情,由此可見,錦繡在他心裡的重要。

現在錦繡沒事了,她活著,就在他門外,可是二爺卻再也不肯見她。

這到底是為什麼?!他想得頭都大了,也還是想不明白。問唐海,唐海也是一問三不知,二爺跟錦繡,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兩個都鐵了心一般,可是卻又絕口不提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錦繡……」石浩招招手,有人送上一碗熱粥。他捧著粥碗,蹲在錦繡身邊,「你不用擔心二爺,他剛剛已經醒了,只是還不能說話,也不能動,醫生叫他靜養。我看你跟二爺之間恐怕有什麼誤會,不如先回去慢慢地等兩天,等他傷好些、氣消了,再好好過來看看他。」

錦繡乾澀的目光終於移向他的臉,原來,左震已經醒了。

渾身都彷彿脫了力,軟軟地靠向背後的牆壁。終於知道他的消息,他還活著。這一刻,忽然對上蒼有著無限的感激,她犯了錯,可是天沒有給她懲罰。

石浩看著錦繡,她眼裡彷彿多了一絲祈求的神情。她是在求他,帶她進去看看左震。

不知道怎麼了,就算是一向粗魯不過的石浩,這一刻心裡也忽然變得酸酸的不是滋味,「可是……二爺不肯見你,我也……沒辦法啊。」

就算他再怎麼魯莽,到底也跟了左震這麼長時間,左震的臉色語氣,他多少也是會看的。這回二爺決不是說說而已,就算跟天借膽,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貿貿然把錦繡送進去,到時候他一定死得比麻子六還難看。

「你在這裡等是沒用的,二爺性子你知道,他要是鐵了心不見你,你就是餓死在這裡,他也不會改變主意。」石浩看著錦繡,「天氣這麼冷,你又不吃不喝的,我看你等不到二爺改主意,就已經先躺下了。」

錦繡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石浩是好意,他在安慰她,她心裡明白。可是現在,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慰,什麼樣的安慰也不能平息她心裡的灼痛。等到現在,外面的天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她也明白等不到左震打開那扇門。

什麼都明白,知道自己實在是傻,可是不能離開這個地方。這扇門,是她唯一的希望,背後這道牆,是她唯一的支撐。體力和精神都已經耗到了極限,卻總有一根弦在心裡緊緊地綳著——她要見左震,哪怕只一眼。

每個人都在說,錦繡你走吧,二爺不會見你。可是沒人會明白,見不到左震,她死也不甘心。

一直等到了第四天。

石浩終於再也忍不住了。錦繡還耗在那裡,門口的牆邊!他真是不明白,平日里她那麼溫婉單薄,哪來的力氣和決心,非死等在這裡不可。

他在左震床邊起來又坐下,坐下又起來,踱了好幾個來回,終於還是憋不住,猶豫著在左震床頭伏下來,小心翼翼地提起:「二爺……你好點沒有?那個……錦繡姑娘,到現在還在外面,我看她是絕對不肯走了。」

左震眉頭一蹙,「叫她回去。」

石浩不禁為難,「可是這幾天錦繡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從來沒見她這麼固執,誰勸都沒用,不吃東西,也不肯去睡覺,好像整個人都痴痴獃獃的……我擔心再這麼下去,一定會出事。」

「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左震一惱,沙啞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卻牽動胸口傷處的劇痛,使他緊緊地一挫牙關。

石浩嚇得趕緊噤聲。卻聽見左震一字一字慢慢道:「把她拉出去。」

「是,二爺。我這就去。」他沒敢再說,輕輕退出左震的房間。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個暗夜的街頭,第一次跟左震遇見錦繡的情景,那天二爺說:弄醒她,給點錢叫她走。可是他提起錦繡叫過明珠的名字,二爺停了一停,回頭打量了一眼暈倒的錦繡,忽然有片刻的猶豫,他隨後吩咐的是:送她去獅子林,找個地方給她住。

當時二爺為什麼改變主意?他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錦繡?

又想起那夜之後,在百樂門,二爺曾經喝著酒,好像漫不經心地吩咐一句:要是什麼時候有個叫榮錦繡的來找我,叫她進來,不要攔著。

所以當錦繡拉住他,大咧咧毫不客氣地說「左震在哪裡,我要見見他」的時候,他再不樂意,還是不得不乖乖地把她送到二爺的面前。

現在想起來,當時二爺說那句話的時候,是不是真的就像聽上去那麼漫不經心?他其實早就知道榮姑娘會來,他一直在下意識地等著她,是不是?

還有那一天,在百樂門,一進門看見錦繡被人家抓著頭髮,強按在地上灌酒,當時二爺那一閃而過震怒的神色。他沒動聲色,一聲不吭,隨手抄起一瓶洋酒就走了過去……百樂門上百個舞女,外面還有數不清的多少個,幾時見他為了誰動手?

就在前不久,在寧園過冬至,錦繡親手做了和合粥跟湯圓的那天,左震當著兄弟們的面,一把攔腰抱起她,一直抱到二樓去。當時那一幕,連他這個粗人,想起來也覺得說不出的幸福感動。二爺喜歡錦繡,這是絕對毋庸置疑,瞎子也看得出來的事實。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夜之間,二爺和錦繡會變成這樣?

剛才他說那句:把她拉出去,字字那麼冷,叫他聽了,也忍不住替錦繡心寒。

出了左震的門,對面的錦繡慢慢抬起頭來。

石浩已經不忍心再看她。好端端一個那麼好看的榮錦繡,現在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臉色蠟白,嘴唇都乾裂了,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頭髮像一把枯草似的紛亂,遮著她瘦削的臉頰。

還記得英少和邵暉出事那天,他趕去百樂門找二爺,一身是血狼狽不堪,所有人紛紛閃開,像躲瘟神一樣,只有錦繡一個人推開人群,奮身直上,向他迎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浩哥,出了什麼事?

還有冬至那天,她親手煮了和合粥給他們吃,那時她被幸福染紅的笑顏,就像春天的花開那麼燦爛。他們還為了一碗粥吵嘴抬杠,就像一家人那樣,在他石浩心裡,早就把她當成是二爺的妻子,長三碼頭的女主人。

再說,趕走了錦繡,她能去哪裡?難道還要回到百樂門,回到英少那裡去?

石浩站在門口,左右為難地猶豫著,忽然之間,腦子裡靈光一現!眼下這局面,這種情況,就只有一個人能幫上錦繡的忙。她那麼圓滑聰明,八面玲瓏,沒有看不穿的人情,沒有想不出的辦法,只要她肯幫忙,或許事情還有那麼一線轉機。

傍晚,天色剛剛開始暗淡。

走廊里傳來高跟鞋扣擊地面的輕響,一個優美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盡頭。深紫織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長髮,矮矮地在頸後盤了一個松髻,她背著光,所以看不清楚臉孔,只覺得腰肢纖細,姿態宛若春水蕩漾一般的柔美。

「錦繡。」她走到錦繡面前,低低叫她一聲。

這聲音無限動人,是殷明珠。

錦繡沒有回答,也沒有抬頭,明珠不禁俯下身子,仔細地端量她兩眼。一張慘白枯槁的臉,蓬亂的頭髮,骯髒的衣裳破爛不堪,彷彿還帶著陳舊的血跡……她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下巴擱在屈起的膝頭上,似乎覺得冷,可是一雙空洞的眼睛,只茫然地盯著地面。

這是榮錦繡?!

明珠不禁一驚!她初來上海那一天,雖然也狼狽寒酸,雖然也衣衫破舊,可是那時候她還是一個活生生秀麗動人的姑娘,更別提後來她在百樂門登台,那一舞多麼的艷光四射。可是現在,看著她的臉,就連明珠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她現在已經根本不是原來那個榮錦繡。

石浩到她那裡去找她出來幫忙的時候,她開始還再三推託,以為石浩不過是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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