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鐵血江山 第16章 皇圖

玉岫的死,沒有讓宋懷恩停下瘋狂的腳步。

我不知道,在玉岫躍下的那一瞬,他那聲撕心悲呼是不是發自深心的痛悔。

七年結髮之情,換來的,哪怕只是一剎間的驚痛,也算給玉岫僅有的告慰。

站在曾拘禁她的宮室門口,我的眼淚已經乾涸,孩子們也已累得睡著,宋懷恩卻發動了又一輪更慘烈的進攻。

玉岫,此夜此時,誰在為你一哭?

我捂住了口,不讓自己哽咽出聲,遠處城頭已殺聲隆隆,火光衝天。

象徵著無上皇權的九重宮闕,被火光投映下龐大的影子,在廝殺聲中飄搖欲墜。

遠處宮廊下有個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隱入陰影中。

「王福。」我直起身來喚住他,這個時候敢擅自闖入此處的人,只能是這位忠心耿耿的老總管了。

王福轉出廊柱,低頭疾步趨前,「老奴驚擾王妃了。」

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都預備好了?」

「一應就緒,十八名死士,隨時聽候調遣。」王福身形臃腫,這一刻卻毫無素日遲緩之態,行止之間隱隱有鋒芒逼人。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年老臃腫的內監,會是深藏不露的御前第一高手。

我淡淡道,「你在宮裡這麼些年,如今年事已高,也該回鄉看看了。」

「老奴不走。」王福一震,低頭道,「老奴二十年前就已經沒有家了,往後王妃還有用得著老奴的地方,請王妃開恩,容老奴留下。」

「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在青州家鄉還有一個女兒吧。」我凝視他,微微一笑,「她很好,已經嫁人生子。家父給她安排的是一戶殷實人家,公婆賢厚,夫婦情篤。只是,她不知你尚在人間。」

王福寬闊雙肩微微顫抖,低頭不辨神色。

我輕嘆道,「你為王氏效忠多年,我也無以為報。這一次,你隨了他們離去,就不必再回來了,好好在家鄉安享天倫。萬壽宮秘藏的珍寶,你全部帶走,除安頓二位主子之外,餘下全都分給諸人……即使死去的,也分給他們的家人。」

王福猛然跪下,白髮蒼蒼的頭顱重重叩在地上,「王妃大恩,老奴雖死難報。」

我側身,眼眶微微發熱。

乾元殿里燭影深深,素幃低垂,子澹仍執意掛著滿宮的素白,為夭逝的小皇子致哀。

我立在垂幔後,靜靜看他。他身邊書稿捲軸散堆了一地,猶自奮筆疾書,蒼白的額頭隱有薄汗。這溫玉一般的人,即便兩鬢已微見霜色,仍不顯老態。

若是青衫泛舟,翩然世外,想必應是神仙般的風華。

風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紙書稿,飄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頁,上面墨痕尚未乾透。

他漠然抬眸,只看了我一眼,復又繼續埋首書寫。

「子澹。」我輕聲喚他的名字。

他筆下一頓,仍不抬眸,只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緩緩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擬詔,遜位別宮。」

子澹手腕一顫,筆下泅散開一團濃墨。

他緩緩擱筆,將那張御制灑金箋揉了,愴然一笑,「這算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

我抿唇不語,竭力剋制著臉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

子澹凝眸看我,漸漸斂了笑容,目光一分分涼了下去。

他自堆滿書稿的案幾下拿出一隻黃綾長匣打開,取出卷好的黃綾,揚手擲到我面前。

「拿去。」他笑顏淡淡,眼神空洞,「早已寫好等著你,只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後現身,趨前拾起詔書,雙手奉上給我。

「夫大道之行,選賢與能,隆替無常期,禪代非一族,貫之百王,由來尚矣。朕雖庸暗,昧於大道,永鑒廢興,為日已久。今輔政豫章王天縱聖德,靈武秀世,薄伐不庭,開復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龍顏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煥如日月。故四靈效瑞,川岳啟圖,玄象表天命之期,華裔注樂推之願,終以饗九五之位。念萬代之高義,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遜位別宮,歸禪於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與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糾結於五步之間,區區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皇上聖明。」我低頭,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隨即跪倒,以額觸地。

「你已遂了心愿,朕也不再勞煩,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著,目光卻已成灰,「只是文章無罪,請容這些書稿留存於世。」

他就這樣,將自己交到我面前,毫無防禦,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決絕。

忽然間,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這才驚覺眼中已有了淚。

我點頭,抬手擊掌三下。

王福託了玉盤步入內殿,托盤中一隻碧綠的玉杯,酒色如琥珀,瀲灧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淚笑道,「子澹,我便以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來,一步步行至我面前,唇角仍噙著一絲從容笑意。

「多謝。」他笑著接了玉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滾落臉頰,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來世,你還願記得我么?」我輕聲問他。

子澹笑著搖頭,退後數步,語聲微顫,「阿嫵,我願此生從未識你!」

我猛的閉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子澹蹌踉扶住了身後案幾,啞聲而笑。

我再無法隱忍心中悲愴,一步上前,緊緊抱住了他。

這是從幼年就熟悉的懷抱,像父親,像哥哥,卻又與他們不同的懷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氣息,將我縈繞,彷彿將我們與這天地隔開。

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前,最後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哽咽道,「不管往後遇到什麼,都要好好活著,珍惜你身邊之人。」

他身子一震,抬手欲推開我,卻已經失去力氣。

「子澹,我會想念你……一直想念你。」我的手指輕輕撫過他微霜鬢髮,如同幼年玩鬧之後,他總會仔細替我理好蓬散的鬢髮。

那杯酒會讓他沉睡兩日,待醒來時已身在世外,永遠逃離這囚禁他半生的牢籠。

藥力發作,已讓他神智迷亂,卻極力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我,蒼白薄唇顫抖不已。

「阿瑤還在等你,你的書稿,我會讓它流傳後世。」我含淚凝望他的面容,這是最後一眼了,從此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他,再也觸不到他……這樣美好的一個人,值得世間最堅貞的女子去愛慕。多少人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他的面前。

子澹目光已渙散,一行淚水卻滑落臉頰,終於漸漸軟倒。

「懇請主上儘快動身,勿再遲疑!」王福焦急催促。

我將子澹交給他,終於放開了手,退後一步,「王福,一切託付給你了,往後多加珍重。」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頭,「老奴拜別王妃!」

承天門方向火光更熾,殺聲更盛。

驟然一道尖銳的鳴鏑之聲破空划過。

此時東方漸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我立在宮道正中,怔怔抬頭,望向遠處天空,心中猛然劇跳。

這鳴鏑來得太過突兀,彷彿洞穿心頭,難道是——

「王妃小心,城頭正在交戰!」侍女追上來,顧不得尊卑,倉皇攔住我。

「是他,是他來了。」話一脫口,我再也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雙肩的顫抖。

侍女惶然將我扶住,我拂袖一掙,推開她,向城頭急奔。

腳下綿軟無力,我卻從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頭一派慘烈之景。

然而,城下層層如鐵水般的叛軍軍陣正在向後收縮,遠處的後方,彷彿起了什麼騷動,隱約傳來悶悶的嘈雜、呼嘯、號角,撼山動地的聲音似乎從東南方向傳來,動靜越來越大,連我站在宮門之上,也感覺到從地面傳來悶雷滾動般隆隆的聲響!

那個方向,正是京師東門所在,亦是東郊大營所在的方向。

魏邯兩眼通紅,提刀大步奔來。

「胡帥攻進城了!」一個校衛衝上城頭,大口喘息,「平虜元帥胡光烈率前鋒攻入東門,車騎將軍謝小禾已至太華門外,王爺親臨城外,接掌東郊駐軍,叛軍陣中已然大亂!」

話音甫落,城上歡聲雷動。

真的是他回來了,來得比我預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唇,在震耳欲聾的振奮歡呼聲中,猝然淚流滿面。

遠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聲響成一片,隱隱聽得有人在亂軍中奔走呼喝:「宋懷恩劫虜天子,焚城逼宮——」,「豫章王回師平叛——」

「王爺總算來了!」魏邯大笑,一把揭去了鐵面罩,猩紅的疤痕在火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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