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鐵血江山 第05章 決絕

簾外已是黃昏,暴雨不知何時停歇了,天地間沖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裡依然是處處錦繡,彷彿並未籠上戰事的陰霾。

只是,雷霆總隱藏在最平靜的雲層之下。

殺伐悄然降臨,於無聲處驚心動魄,沒有人察覺,亦來不及回應,一切已經發生。

今晨,胡光遠奉命至相府議事,甫踏入大門即被設伏在側的虎賁禁衛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懷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璽,帶人直入安明侯府,將猶在宿醉中的謝侯收押,府內外層層重兵看守,徹底查抄闔府上下,家產盡數抄沒入籍。謝氏一門,上至花甲之年的老僕,下至未滿周歲的嬰兒,一概拘捕下獄。

相對於謝氏的滿門驚變,胡府卻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懷恩沒有立即動手,只收押了胡光遠一人,並將胡府上下嚴密監控起來,嚴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戰在外,與家中音訊隔絕,不知吉凶,皇宮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后自身難保,胡家不敢妄動,唯有閉門以待,惴惴如坐針氈。

三日後,安明侯謝淵斬首於市。

朝野震動,百官驚悚。

「賑濟司共收到募銀……一百七十六萬兩。」玉岫清點帳目,擱筆長嘆。

阿越咋舌,「天,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卻笑不出來。

沉煙繚繞,一室清幽,心緒卻是紛亂如麻。

疲憊地闔上眼,不願也不忍去想,眼前卻分明晃動著子澹的影子。

我該如何對他說——

謝老侯爺一生才名遠達,撰寫史稿三百餘卷。對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懷孺慕之心。然而人非聖賢,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會有弱點。謝老侯爺非但貪財,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面子,硬撐著昔年輝煌門庭,明明家道已頹敗,仍揮金如土,分毫不肯低頭。

那一份奢靡精緻、紙醉金迷,豈是謝家空空如也的府庫可以維持的。

這些年,蕭綦一力推行簡儉,一反我朝數百年來奢靡頹逸之風,裁減了高官俸祿,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國庫軍需,減賦稅,免徭役,迫使許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為收斂。

謝家雖敗落已久,我卻沒有想到,他們竟淪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貪弊維生。

我絕不相信謝老侯爺是十惡不赦的壞人,然而國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錯,便是一世盡毀。

這一切都應是滴水不漏,卻沒有料到,胡光遠死了。

兩個時辰之前,他趁獄卒不備,以頭觸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責,並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邊,終生不得啟用。然而他卻一頭撞向石柱,血濺天牢,以死來贖清罪孽。

聞聽他的死迅,我驚呆在當地。

那個爽朗的少年,笑起來總是嗓門洪亮,常常騎了快馬,賓士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蕭綦責罵都會抓頭傻笑的少年……他的自盡,究竟是因為自愧自慚,還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至連累兄妹——我已經永遠無法知道了。

宋懷恩垂首肅立在側,一言不發,神色沉重。

「這便是一個人的命數,王妃,您切莫太過自責。」徐姑姑溫言勸我。

我一時惘然,沉默了許久,對宋懷恩嘆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過為難胡家……他們終究也是有功之臣,這污名,就免了吧。」

胡光遠的屍身,經太醫查驗,被宣布為舊疾突發,不治而亡。

事態平息之後,我解除了中宮的封禁,讓胡氏家人入宮探視皇后。

當晚,宮中即來人稟報,說皇后娘娘悲痛過度,病倒在床。

對於胡瑤,對於胡家,於情於理於法,我不知道該不該有愧。

寧願她痛罵憤恨,也不願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許才是真正的可怕。

輾轉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間,依稀見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見胡瑤渾身是血,披頭散髮……猛然驚醒過來,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羅帳外,約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將亮未亮,越顯凄清。

這個時候,蕭綦應當已在校場上馳馬點將了。

撫著身邊似水柔滑的錦緞,睡了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

眼眶忽熱,濕了衾枕。

在這九重宮闕里,我與胡瑤,這普天之下最尊貴的兩個女人,同時面臨著驚人相似的處境,卻又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她是皇后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戰爭、殺伐、離別、孤獨、疾病、生死面前,我們都只是無辜而無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尚能改變他人的處境。

並非我有多麼心軟仁慈,只不過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三日後,我力壓宋懷恩的反對,下令從行宮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宮之後,行動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監視,但至少,他可以陪伴著胡瑤,陪伴著他的妻兒——他有她,她亦有他,兩個人再不孤單。

這之後,胡瑤終於開始進葯,病情漸有起色。

而我卻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無論如何滋養進補,也不見明顯的效用。

太醫也說不出什麼病況,只讓我靜心寧神,好生休養。

靜心,說來容易,可又如何能說靜就靜?

前方戰事,流民賑濟,宮闈動蕩,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這幾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經油盡燈枯了。纏綿病榻這麼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痹,連眼睛也盲了,與行屍走肉並無不同。從起初想盡一切辦法為她醫治,到日漸悲哀絕望,如今我已徹底放棄。

眼看姑姑這個樣子,我甚至想過,寧願當日沒有從刺客刀下救她,讓她保持著昔日風華,在最高貴的時候離去——而不是被時光碾壓,飽受疾病摧殘,以龍鍾老嫗的姿態踏上黃泉。

只是,當太醫親口說,太后時日無多的時候,我仍是無法接受。

親人一個個離去,如今,連姑姑也要走了么。

我每日強撐精神,儘可能去萬壽宮陪著姑姑,在她最後的時光里,靜靜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顏,我黯然嘆息。

姑姑向來是最愛潔凈的,怎能讓她帶著憔悴病損的容顏離去。

我讓阿越取來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親手幫她梳頭挽髻。

「王妃,皇上來了。」阿越低聲道。

我一怔,玉梳脫手墜落。

是子澹來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宮之後,我一直小心迴避,不願見到他。

「皇上已到宮門外了。」阿越惴惴道。

來不及思索,我倉促起身,轉入屏風後,「皇上若問起,就說我來探望過太后,已經離去了。」

立在紫檀屏風後,隔了雕花的空隙,隱隱看見那個淡淡青衫的身影邁進門來。

一時間,我屏住了氣息,咬唇強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領著侍女們向他跪拜,子澹卻似未留意,徑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佇立。

「是誰在替太后梳妝?」他忽而發問。

「回皇上,是奴婢。」阿越答道。

靜默了片刻,子澹再開口時,聲音微微低澀,「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婢是在王妃身邊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婢留下,服侍太后梳妝。」

子澹不再說話,久久靜默之後,聽見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阿越有一絲遲疑,卻只得遵命。

聽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沒有一絲聲響。

殿內歸於死水般的沉靜,唯有葯香與蘭息香的氣息淡淡繚繞。

靜,長久的寂靜,靜得讓我錯覺,他或許早已經離開。忐忑地湊近雕花紋隙,正欲窺看外面的動靜,忽然聽得一聲低微到幾不可聞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邊,將臉深埋入垂幔中,肩頭微微抽搐。

「母后,為什麼,為什麼變成了這樣?」

他像個無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彷彿抓住記憶里最有力的那雙手臂,企盼她將自己從泥沼里救出。然而這雙手臂,早已經枯槁無力。

那單薄身影隱在垂幔間,卻聽他喃喃道,「母后,從前你總想讓皇兄登基,你告訴我,皇位到底有什麼好?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還有皇嫂……連你也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她還一心要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讓自己出聲。

「我又夢見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聲音幽幽回蕩在冷寂的寢殿,「可是轉過身,眼前血流滿地,身首異處……她騙我,阿瑤也騙我,還有誰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樣愛過的人,到頭來,為什麼都成了恨?」

這一聲「恨」,聽在耳中,只覺嗡的一下蓋過了所有聲響。

眼前屏風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繚亂昏花。

痛,只有痛,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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