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風雨長路 第05章 春回

正值兩國交戰之際,一個來歷不明的密使,一封詭秘的信函,一件奇特的禮物——帶來一個大膽得近乎荒謬的請求,一時間,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層波瀾。

提及突厥王子,世人只知一個忽蘭,卻不知有斛律。斛律王子,這個只聞其名的神秘王儲,幾乎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歷。

暴戾善戰的忽蘭王子是突厥王的嫡親侄子,生父當年喪於蕭綦陣前,自幼由叔父撫養長大,與突厥王情同親生,性情亦如出一撤。

而傳聞中的斛律王子,病弱無能,不識騎射,在崇仰武力的突厥族人看來,一個不會騎馬打仗的男人,比女人還懦弱,比幼童還無用。

然而正是這個無勢無名的沒落王子,卻在此時向蕭綦請求結盟,不惜藉助世仇大敵之手,弒父割地,換取他的王位。

朝中眾臣紛紛置疑,有人懷疑這根本就是突厥人的騙局,欲將我軍誘入敵後,分而擊之;有人不信那廢物似的斛律王子有翻覆王權之能,借兵與他,無疑自投死路。朝堂之上,尤以御史大夫衛儼反對最為激烈。蕭綦不置可否,暫將此事壓下,延後再議。突厥使者亦暫押驛館,由禁軍嚴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斛律真,我喃喃念出這個陌生的名字。

「說起來,你我倒要感謝這位故人。」我一驚,竟不知蕭綦何時到了身後。

他語聲淡淡,目中神色莫測,望著我笑道,「若不是他將你帶來寧朔,你我不知何時方能相見。」

我亦笑了笑,每當想到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心中總是感慨。想起他送來的花與明珠,眼前竟浮現那月下寒夜地一幕,一瞬間臉頰微熱。

「賀蘭箴倒是個漢子。」他負手一笑,「結盟之事,你怎麼看?」

我沉吟片刻,緩緩道,「你與賀蘭箴當日的盟約,必然不能讓朝臣知曉。此番他依約向你借兵,我倒覺得可信。」

蕭綦微露笑意,頷首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我卻有剎那遲疑,沉默半晌方道,「此人恨你入骨……只是王位的誘惑想必比仇恨更大。即便今日與你結盟,日後必然還會反噬。」

「不錯,仇恨與利益,本就是世間最穩固可靠的東西。」蕭綦笑意冰涼,我垂眸一嘆,「仇恨,果真如此可怕么?」

「我的阿嫵至今還不識得仇恨的滋味。」蕭綦含笑看我,神色卻十分複雜,笑謔中隱有唏噓,「但願這一世,你永遠不要知道這滋味。」

我深深動容,有這樣一個男子守護在我身邊,縱是風刀霜劍,又何足懼。

「賀蘭箴與我結盟,所圖並非僅只王位。」蕭綦微微一笑。

我一時茫然,心念轉動,駭然抬眸道,「他仍是為了復仇?」

「比起我,突厥王才是他更大的仇人。」蕭綦嘆道,「昔年我與他數度交鋒,此人堅毅善忍,無論為敵為友,都是難得的對手。」

那雙陰狠隱忍的眼睛再度從我眼前掠過,那個人心裡到底埋藏著怎樣可怖的恨,他蟄伏突厥多年,故意示弱於人,以求在強敵手下存活。心中卻早早存了殺心,只待一朝機會來臨,便是他揚眉復仇之日,皆時父兄親族皆為血食,以饗他多年大恨。

我暗自惴惴,凝望蕭綦道,「你果真要與賀蘭箴結盟?」

「他為螳螂,我為黃雀,何樂而不為?」蕭綦薄削的唇邊挑起冰涼笑意。

「十萬大軍送入突厥,一旦賀蘭箴翻臉發難,後果不堪設想。」我蹙眉遲疑道。

蕭綦負手不語,良久,忽淡淡道,「如果是你,與人共謀,憑什麼取信於人?」

我略一思索,「憑利!」

蕭綦大笑,「說得好,所謂恩義信用不過是個幌子,世人所圖,終究是個利字——利,便是最可信賴的盟約。」

他踱至案旁,鋪開案上的皇輿江山圖,廣袤疆土在他手下一覽無餘,他傲然微笑,「十萬大軍借他容易,屆時是否收回,就由不得他賀蘭箴了!」

我心中霍然雪亮,脫口道,「反客為主,化敵為友?」

蕭綦嘉許地凝望我,目光灼灼逼人,「不錯,縱是仇敵亦未嘗不可信賴,此番我便再助他一次!」

次日朝堂之上,蕭綦同意了突厥斛律王子的借兵之請,盟約就此立定。

一旦計成,北境之危立解,我趁機求懇蕭綦,再給哥哥寬限一些時間。

今年南方的雨季格外漫長,我擔心哥哥無法及時完工。然而蕭綦再不肯動搖半分,軍令如山,不得更改。

半月期限轉瞬即至,我們到底沒有等到哥哥的佳訊,毀堤已成必然。宋懷恩從楚陽傳回的最後一封奏疏稱,他已領兵進駐,做好毀堤的準備。我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哥哥功虧一簣,他所需要的只是時間,哪怕再多一點時間也好!

和蕭綦爭執了半日無果,他有他的固執,我有我的堅持,彼此各不相讓。我們從未有過這般激烈的爭執,他最終拂袖而去,再不肯聽我求懇。頹然枯坐於房中,眼看天色漸漸暗了,王府四下亮起燈火,宮燈搖曳於風中,明滅不定……我知道今晚再不下令,就再也沒有機會阻止了。

於公於私,萬千百姓的性命與哥哥孤注一擲的心血,如烙鐵時刻貼在心頭;然而朝廷律法與陣前之危更如無形的刀刃逼在我頸項。

直到這一刻,我終於真正懂得姑姑的那句話——「男子的使命是開拓與征伐,女子的使命便是守護與庇佑」。我的手中不僅握有哥哥、子澹和整個家族的安危,如今更握住了萬千黎民的性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兩難之選的後果,且機會只有一次,縱然徒勞,縱然冒險,我也必須一試!

案上燭光搖曳,我終於將心一橫,伏案提筆。

締盟之事進展順利,數日後突厥使臣即將歸朝,我朝十萬大軍隨即繞道西疆,與斛律王子裡應外合,從背後直襲突厥王城。

明桓殿上,蕭綦設宴款待即將歸朝的突厥使臣。

胡樂悠揚,席上舞姬綵衣翻飛,一曲胡旋,艷驚四座。我含笑舉杯,向座下使臣微微傾身為禮,突厥使臣目光發直,呆了一刻才回過神來,慌忙舉杯。蕭綦與我相視一笑,殿上群臣舉杯同飲,四下歌樂昇平。忽見一名朱衣內侍疾步趨前,在蕭綦身側低聲稟奏了什麼。蕭綦不動聲色地點頭,依舊命左右斟酒,言笑晏晏,看不出絲毫異色。唯獨我知道,當他心中有事時,唇角會不經意抿緊,看似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我垂眸,端了酒杯,指尖微微顫抖。

曲終宴罷,從明桓殿回府,宮人挑燈在前引路,緋紅紗宮燈一路逶迤。從宮中回府的一路上,蕭綦始終沉默,不曾與我說過一句話。我心中已然明白了幾分,縱然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事到臨頭仍是冷汗透衣,彷彿一道繩索繞上咽喉,將收未收,令人心懸一線。

車駕到府,我步下鸞車,初春的夜風仍有幾分寒意,酒意被風一激,立時有些眩暈。往日蕭綦總會親自過來扶我,此刻他卻頭也不回,徑直拂袖入內。我怔怔立在原地,從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片冰涼。阿越趨前扶了我,低聲道,「夜裡涼了,王妃快些進去吧。」

一路穿過內院,站在卧房門前,身後空庭幽寂,門內燈影搖曳,我卻沒有勇氣推門進去……早知道會有這一刻,無論什麼結果,總要自己承擔。我閉了閉眼,對左右侍女木然道,「你們都退下。」

步入內室,一眼見到他負手立於窗下,我默然駐足,掌心滲出冷汗,心直直下墜。

「已有結果了么?」我疲憊地開口。

「你想知道什麼結果?」他的語聲淡淡,不辨喜怒。

我咬唇,挺直背脊,「阻撓軍令是王儇一人之罪,與他人無涉,無論結果如何,我亦一力承擔。」

蕭綦霍然轉身,滿面慍怒,「阻撓軍令是流徙之罪,你憑什麼來一力承擔?」

我窒住,未及開口,陡然被他伸手抬起下巴。他眼中怒意騰騰,「就憑我對你一再容讓,百般寵溺?你便有這天大的膽子,阻撓我軍令?到此刻還不知悔悟!」

——當日我以一封密函,搶在毀堤期限之前送到楚陽,迫令宋懷恩再多寬限五日。我知道十萬前鋒已經孤軍深入江南,援軍延遲一日,他們的傷亡就加重一分。區區五日,已是我所能爭取的極限!假如拖延了毀堤出兵的時機,引渠還是未能築成,我亦無悔當日的決定。所有罪責,由我一人承擔即可,絕不能禍及哥哥。

照蕭綦的反應看來,既已知道我阻撓軍令,想必哥哥終究未能成功。我心中已涼,身子一分分僵冷,反而鎮定如常,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既下了決心,便未存半分僥倖……是罪是罰,任憑你處置便是。」

「你!」蕭綦盛怒,怒視我半晌,狠狠拂袖轉身,再不看我一眼。

我卻已無心與他爭吵,心中只恍恍惚惚想著……哥哥怎麼辦,治河大業功虧一簣,叫他情何以堪!方才剛剛壓下的酒意被冷汗一激,只覺頭痛欲裂,我撐了額頭,轉身步出內室,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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