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風雨長路 第03章 南征

空庭閑閣,落梅紛飛,暗香縈繞如縷。四目相交的剎那,時光迴轉,歲月如逝水倒流。記憶里溫潤如玉的少年,與眼前孤清落寞的男子疊印在一起,如幻如影,若即若離。他靜靜望著我,幽遠目光穿越了離合悲歡,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一瓣落梅沾著碎雪,隨風拂上他鬢角,那烏黑的發間,隱隱有一絲灰白。五年的幽禁歲月,讓昔日俊雅無儔的少年,已經早生了華髮。

他半啟了唇,隱約似要喚出一聲「阿嫵」,語聲卻凝在了唇邊,終究化作一聲微不可辨的嘆息。

「王妃。」他低聲喚我,這聲音曾無數次喚過我的名,那些低喃淺嘆,年少情濃的記憶,都隨著這一聲低喚,如潮水般湧現——只是,他叫我「王妃」,這淡淡二字卻似潮水裡挾裹的冰棱,生生刺進血肉,痛得人張不了口,發不出聲。我緩緩垂下目光,平靜地向他行禮,微笑道,「不知皇叔今日回宮,王儇失禮了。」

垂下目光,我再看不見他的神情,終於能夠從容地開口。

「子澹奉召回朝,未能及早知會王妃。」他亦淡定回應,語聲寧定得沒有一絲波瀾。

沉寂的庭苑,只聽得風動梅枝,雪落有聲,我與他卻是相對無言。彼此相隔不過數步,卻已經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紛亂腳步和重物觸地的聲響令我瞬時回過神來,但見侍衛抬著幾樣簡單的箱籠,已經進了宮門。兩名內侍在前頭領路,當著子澹面前竟高聲催促,十分倨傲無禮。

領頭的內侍陡然瞧見我也在此,面色頓時一變,慌忙奔到跟前,滿面諂笑,「參見皇叔!王妃萬安!」

我略蹙了蹙眉,「皇叔今日回朝,景麟宮為何還是這個樣子?」

內侍忙回稟道,「小人也不知皇叔今日便到,倉促間沒來得及洒掃,小人這就去辦!」

「是么?」我掃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還以為,這是要等著我來動手。」

「小人不敢,小人罪該萬死!」內侍慌忙跪下,叩頭不止。這宮裡的奴才最是勢利,誰得寵,誰失勢,捧哪個,踩哪個,向來毫不含糊。昔年光彩奪人的三殿下,如今已是孑然潦倒,性命尚且捏在他人手裡,哪還有半分皇子威儀,回到這趨炎附勢的宮廷,只怕是任人魚肉了。我心中艱澀,仍強顏笑道,「皇叔風塵勞頓,請先移駕尚源殿歇息,待景麟宮稍事整理,打點齊整了再搬過來,可好?」子澹微微一笑,唇邊竟牽出一絲細紋,更顯得那笑意凄涼,「如此便有勞王妃。」我默然別過頭去,曾經那樣親密的兩個人,如今已疏離得如同陌路。

忽見他身後轉出一名宮裝少婦,懷抱小小襁褓,走到我跟前,低頭垂頸,屈膝重重跪下。

「妾身蘇氏,拜見王妃。」這輕細語聲落入耳中,我怔住,竟有些回不過神。凝眸看去,見她身形窈窕,秀髮如雲,那身粉錦貢緞的宮裝雖是上好的衣料,卻顯得有些舊了,頭上珠翠也極少……想來這幾年,子澹實在過得很是苦寒。我心裡刺痛,忙溫言道,「蘇夫人不必多禮。」

那女子緩緩抬頭,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紅唇輕抿,這張姣好的容顏熟悉得觸目驚心。

錦兒,蘇錦兒,侍妾蘇氏。

我萬萬沒有想到,為子澹誕下女兒的那名侍妾,竟是我在徽州遇劫失散的貼身俾女蘇錦兒。

錦兒只望了我一眼,立刻低下頭去,目光與我相交一瞬,分明有瑩然淚光閃過,「王妃……」

我怔怔看她,又看向子澹,竟說不出話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子澹深深看我一眼,移開了目光,只悵然一笑,「錦兒很是記掛你。」

阿越趨前一步,欲攙扶錦兒,她卻不肯起來。我忙俯身扶住她纖瘦肩頭,展顏微笑,眼前卻湧上水霧,「真的是你嗎,錦兒?」

「郡主,奴俾對不起你。」她終於抬起臉來,昔日豐潤如玉的臉龐已變得纖巧瘦削,眉目宛轉含愁,與從前判若兩人。

自從徽州遇劫,與她失散,那之後再沒有她的音訊。一別兩年,如今她竟帶著孩子,和子澹一起歸來。我怔怔看她,分明驚喜欣慰,卻又隱隱悲酸,半晌才輕輕嘆道,「回來了就好。」

她懷中襁褓突然傳出嚶嚶哭聲,驀的驚醒我——眼前一切都已變了,我卻兀自沉溺於往日,分不清今夕何夕,渾然忘了眼下的處境!

原來這就是蕭綦給我的驚喜,這就是他要等來的人,他在等著看我如何應對舊人舊情,看我究竟是驚是喜……寒意絲絲侵來,凝結於心,只余無盡寒意。

「怎麼了,孩子可是凍著了?」我忙垂眸一笑,「先到暖閣歇著,再慢慢敘話不遲。」

子澹頷首一笑,目中划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傷感,旋即歸於無形。

我匆匆轉身,低頭在前引路,不敢再看他,只恐被他的目光洞穿了偽裝的笑顏。

進得暖閣,那孩子越發哭鬧,大概是餓了。

「宮裡有奶娘,傳奶娘來吧。」我看了看錦兒懷中襁褓,掉頭吩咐阿越,不知為何,竟不願多看那孩子一眼。錦兒忙道,「不勞奶娘,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帶,也不慣生人。」他們竟連奶娘也沒有,真不知這些時日是如何過來的。錦兒抱了孩子去裡間餵奶,外間只剩我和子澹,對坐無言。沉默片刻,我微笑道,「太皇太后已經給小郡主擬了名字,是單名一個玟字,皇叔若滿意,便可賜命了。」

子澹端了茶盞,修長蒼白的手指輕叩青瓷茶托,靜了半響,淡淡道,「她叫阿寶。」

我心口一緊,手上輕顫,盞中茶水幾乎潑濺出來。阿寶,他的女兒叫做阿寶……

「阿寶,你便叫做阿寶好了!」

「我才不要叫這麼難聽的名字,子隆哥哥討厭!」

「你既然扮作小丫頭,難道還能叫上陽郡主?」

「其實……阿寶也很好聽啊。」

「子澹你也不幫我!每次都是我扮丫頭,不玩了!」

「阿寶,阿寶,小氣鬼……」

那麼多年了,我竟還記得,他也記得。濃濃酸楚襲上鼻端,我霍然抬眸,淡淡道,「這個名字不好聽。」

昔年我們一起玩鬧,錦兒亦常常跟在左右,她豈能不明白這個名字的深意。哪個女子願意以另一個女子的昵稱為自己女兒命名,就算不能抗拒,心中也必然是不甘心的。「錦兒很好……」我望向子澹,眼中不覺已泛起淚水,「你,切莫辜負了她。」

子澹定定看我,唇畔漸漸浮現一抹蒼涼笑容,「他,待你可好?」

他終究還是問了不該問的話。我無奈地望住他,為何直到如今他還學不會機變自保,他可知這宮闈危機四伏,自己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裡。我漠然起身,彷彿不曾聽見他方才之言,欠身道,「皇叔風塵勞頓,王儇不便叨擾,晚些時候再來探望。」

「王妃,奴婢已將一應衣飾用具送去景麟宮了,要不要再多撥些人過去侍候?」阿越一邊靈巧地幫我更衣梳妝,一邊低聲探問。

我閉上眼,「不必,就照常例辦。」

「是,那晚上宮宴,皇叔的席位也還是照舊安排?」

我略一點頭。

「蘇夫人身邊還是撥些奶娘嬤嬤過去吧?」

我嗯了一聲。

「小郡主好像還……」

「夠了!」我陡然睜眼,拂袖將面前妝台上物什統統掃落。

阿越和一眾宮人慌忙跪下,我耳中嗡嗡作響,全是皇叔、蘇夫人、小郡主……一字字盤旋不去,擾得我心煩意亂,莫名不安。越是竭力想要揮開這陰雲,越是有人在耳邊一次次提起,似乎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戲,看我如何應對這冰冷的一幕。

「不必折騰了,皇叔此番不會長住。」我頹然嘆息,揮手讓她們都退下。

蕭綦等來領兵南征的人,原來是子澹。

我閉目澀然一笑,不錯——討伐子律,還有誰比皇叔子澹更合適。讓他掛上統帥的虛名,以皇室的名義領兵南征,如此一來,就算屠盡江南宗室,也不過是皇室操戈,自起殺戮,與攝政王蕭綦全無關係。屠戮宗室是萬世難洗的惡名,蕭綦這一招借刀殺人,實在高明之至。

我撐著妝台,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

原以為讓子澹留在皇陵,就算偏寒寂寥,也好過置身這是非紛爭之地。至少他還有錦兒和幼女相伴,至少可以平安到老。

然而一道詔書,終究將他帶回到這物是人非的宮城,只怕他還不知道,眼前等著他的,將是一場手足相殘的慘事。

子澹,我該怎麼辦,明知道等待你的將是萬劫不復之災,我卻無力阻止。

「叩見王爺。」侍女們的聲音從宮門口傳來。

我霍然轉身,抬手一掠鬢髮,挺直了後背,靜靜望向門口。蕭綦踏入內室,挺拔身形被明燭之光照耀,籠上一層淡淡光暈。他已著上金章華綬的禮服,王冠峨嵯,廣袖上騰躍雲霄的金龍,長須利爪,龍睛點染硃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視。他負手立在我面前,影子投在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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