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闕驚變 第07章 親疏

姑姑被扶進內殿,宮女們侍侯我更衣清洗,內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傷勢,她傷在肩頭,雖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宮人脫下我外衣時,牽扯到手臂,這才察覺疼痛難忍。方才堪堪避過的那一刀,還是劃破了左臂,所幸傷口甚淺。

姑姑鬟髻散亂,面色慘白,金章紫綬的華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卻不讓宮女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縮在床頭,口中喃喃自語。宮女呈上一盞壓驚定神的湯藥,被她劈手打翻,「滾,都滾,你們這些奴才,一個個都想加害於我,你們休想!」

我匆忙讓宮女裹好傷口,趨前摟住她,心中酸楚無比,「姑姑不怕,阿嫵在這裡,誰也不能害你!」

她顫顫撫上我的臉,掌心冰涼,「真的是你,是阿嫵……阿嫵不會恨我……」

「姑姑又在說笑了。」淚水險些湧出眼眶,我忙強笑道,「衣服都髒了,先換下來好不好?」

這次她不再掙扎,任憑宮女替她寬衣凈臉,只定定盯著我看,臉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這般目光看得透不過氣來,不由側過頭,隱忍心下凄楚。

驀然聽得她問,「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頭,望著她憔悴容顏,百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

.她是看著我長大,愛我寵我,視我如己出的姑姑,卻又是她將我當作一枚棋子,親手推了出去,瞞騙我,捨棄我。從前黯然獨對風霜的時日里,或許我是怨過她的。那時,我不知道應該將她當作皇后,還是當作嫡親的姑姑。

可在刀鋒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擋在她身前,沒有半分遲疑。看著她如今凄涼憔悴,似有千針萬刺扎在我心上,再沒有半分怨懟。

我扶住她瘦削肩頭,將她散亂的鬢髮輕輕理好,柔聲道:「姑姑最疼愛阿嫵,阿嫵又怎麼會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將是萬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貴的母親,姑姑應該開心才是。」

姑姑臉上浮現蒼白的笑容,迷茫雙眼又綻放出光采,望著我輕輕笑道,「不錯,我的皇兒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龍椅,做一個萬世稱頌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還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們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顫,抓緊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皺痕不住顫動,「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見我!還有他,他負我一生,還敢廢儲我,派人殺我!連親生的兒子也厭惡我!我做錯什麼,我這麼多年記著你,忍讓你,你究竟還要我怎樣……」

姑姑陡然放聲大笑,復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開,目中滿是絕望凄厲,指甲幾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宮女慌忙將她按住,我驚得手足無措,不明白她顛三倒四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無論我說什麼都無法讓她平靜下來,反而越發癲狂。太醫一時還未趕到,我正忐忑焦灼間,一名小宮女怯怯奔上前來,手裡托著一隻小瓶,飛快地說,「王妃,奴婢見過廖姑姑給皇后服藥,每次皇后這樣,都要吃這個玉瓶里的葯。」

這小宮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眉目婉麗,尚顯稚氣。我蹙眉接過藥瓶,倒出幾枚碧色丹藥,氣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經狂躁不寧,開始大聲喝罵,似乎連我也不認得。

我將一枚藥丸遞給那小宮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猶豫的吞下。

一名宮女匆匆奔進來,「啟稟王妃,豫章王與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們在外頭候著!」姑姑滿口胡言,怎能出去見人,我再無暇猶豫,將那丹藥喂入姑姑口中。

她掙扎幾下,果真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委頓,懨懨昏睡過去。

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見她枕下露出絲帕的一角,再看她額上,隱約有細密冷汗。我嘆口氣,抽出絲帕來替她拭汗,觸手卻覺有些異樣。這絲帕皺且泛黃,十分陳舊,隱有淡淡墨痕。展開一看,只見八個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細看那字跡,風骨峻挺,靈秀飛揚,放眼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只有他,以書法冠絕當世,輩聲朝野,上至權貴下達士子,皆風靡臨摹他自創的這一手「溫體」。

那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溫宗慎,以謀逆獲罪,被姑姑親自賜下毒酒,在獄中飲鴆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見父親和蕭綦,心下頓時一軟,再沒有半分力氣支撐。

「阿嫵!」兩人同時開口,蕭綦趕在父親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頭,急問道:「可有受傷?」

父親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緩緩垂下。

我看在眼裡,心頭一酸,再也顧不得別的,抽身奔到父親面前。父親嘆了口氣,將我攬入懷中……這個懷抱如此溫暖熟悉,彷彿與生俱來的記憶。

「平安就好。」父親輕輕拍撫我後背,我咬唇忍回眼淚,卻感覺父親的肩頭明顯枯瘦了,再不若幼年時寬闊。

「再這般撒嬌,讓你夫君看笑話了。」父親微笑,將我輕輕推開。

蕭綦也笑,「她向來愛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寵壞了。」

父親呵呵直笑,也不申辯,只在我額上輕敲一記,「看,連累老夫家聲了。」

他兩人言笑宴宴,真似親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這不過是在我面前,兩個男人的默契罷了。

我是左相的女兒,豫章王的妻子,是他們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護的人——即便這默契只停留短暫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子。

內侍行刺之事,他們已略知經過。我將前後諸般事件,細細道來,父親與蕭綦目光交錯,神色俱是嚴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乾淨,卻仍殘留著陰冷肅殺氣息。

我看了看父親神色,惴惴道,「姑姑雖沒有受傷,但受驚過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親沒有開口,眉頭緊鎖,眼中憂色加深。蕭綦亦皺眉問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遲疑了下,轉眸望向父親,「說了些胡話,服藥之後已睡下。」

「她說胡話,可有旁人聽到?」父親聲色俱嚴地追問。

他不問姑姑說了什麼,只問可有旁人聽到,我心下頓時明白,父親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絲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動聲色道,「沒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說話含糊,我亦未聽明白。」

父親長嘆一聲,似鬆了口氣,「皇后連日操勞,驚嚇之餘難免失神,應當無妨。」

我默然點頭,一時喉頭哽住,心口冰涼一片。

蕭綦皺眉道,「你說刺客是皇后身邊的老宮人?」

我正欲開口,卻聽父親冷冷道,「薛道安這奴才,數月前就已貶入盡善司了。」

「怎會這樣?」我一驚,盡善司是專門收押犯了過錯,被主子貶出的奴才,從事最粗重卑賤的勞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紅人,至我前次回宮,還見他在昭陽殿執事。

「這奴才曾經違逆皇后旨意,私自進入乾元殿,當時只道他恃寵生驕,本該杖斃。」爹爹眉頭深皺,「可惜皇后心軟,念在他隨侍十年的份上,只罰去盡善司。想不到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潛匿,居心惡毒之至。」

我驚疑道,「罰入盡善司之人,豈能私自逃出,向我假傳懿旨?」

父親面色鐵青,「昭陽殿平日守衛森嚴,這奴才尋不到機會動手,必是蓄謀以待,正好趁你回宮之際不明就裡,給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進入內殿。」

蕭綦沉吟道,「單憑他一人之力,要逃出盡善司,更易服色,身懷利刃躲過禁廷侍衛巡查……沒有同黨暗中相助,只怕辦不到。」

「不錯,我已吩咐加派東宮守衛,防範刺客同黨對太子不利。」我望向父親,焦慮道,「宮中人眾繁雜,只怕仍有許多老宮人忠於皇室,潛藏在側必為後患。」

「寧可錯殺,不可錯漏。但有一人漏網,都是後患無窮。」蕭綦神色冷肅,向父親說道,「小婿以為,此事牽涉甚廣,由禁衛至宮婢,務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黨。」

我心下一凝,立時明白蕭綦的用意,他向來擅於利用任何的機會。

我與他目光交錯,不約而同望向父親。

父親不動聲色,目光卻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衛都是千挑萬選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網之魚,不足為慮。」

蕭綦目光鋒銳,「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與儲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賢婿之言也是,不過,既然是宮中事務,還是奏請皇后決斷為宜。」父親笑容慈和,話中滴水不漏。蕭綦步步進逼的鋒頭,在他圓滑應對之下,似無施展之地。朝堂宮闈是不見血的沙場,若論此間修為,蕭綦到底還是遜了父親一籌。

「舅父錯了!」殿外一個聲音陡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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