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闕驚變 第06章 天闕

五月,謇寧王兵敗暉州,率殘部投奔胥州承惠王,與康平郡王、儲安侯、信遠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會合。豫章王大軍出三關,奪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寧王勤王大軍集齊麾下二十五萬兵馬,分三路夾擊反撲,礎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澤之亂,斬彭澤刺史,各州郡忌憚豫章王軍威,皆歸降。

七月初三,礎州終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鋒長驅直入,截斷入京必經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軍奇襲黃壤道,鏖戰四天三夜,武烈侯兵敗戰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軍攻陷西麓關,伏擊康平郡王部眾於鬼霧谷,征虜將軍奇襲謇寧王后方大營,生擒靖安侯、信遠侯,重傷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親率中軍進逼新津郡,與承惠王大軍狹路相逢,血戰怒風谷。謇寧王分兵脫身,屯兵臨梁關下。承惠王大敗,隻身棄城逃遁,殘部倒戈歸降,豫章王揮師追擊。

七月十五,謇寧王與豫章王兩軍相峙於京師咽喉——臨梁關下。

臨梁關距離京城不過三百餘里,已是京師最後一道屏障。

抵達臨梁關的次日,探子飛馬傳來消息。

二殿下子律縱火焚宮,於宮門伏擊武衛將軍。喬裝禁衛逃出皇城,連夜執皇上密詔投奔謇寧王軍中。密詔稱,王氏與豫章王謀逆,矯詔逼宮,帝室危殆。詔令廢皇后王氏為庶人,命儲君子澹即位。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傳來,我正在蕭綦身側忙碌,親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書軍帖。

聽到子律焚宮時,我怔怔回身抬頭,忘了將手中那疊書簡擱下。

那一句「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我聽來竟不似真的……他在說什麼?我的叔父,統領禁中的武衛將軍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蕭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傳訊的軍士還跪在地上,蕭綦頭也未回,唇角繃緊,淡淡說了聲,「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疊書簡,有一冊滑落地上,我緩緩俯身去揀。甫伸出手,卻被蕭綦緊緊攥住。他起身擁住我,雙臂堅定有力,不許我掙扎退開。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們弄錯了,叔父怎麼會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飄拂的身影自眼前掠過,自小將我托在臂彎,帶我騎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死去?我們已經來了,離京城不過數百里,只差最後一步!

「是,武衛將軍殉難了。」蕭綦凝望我,目光肅殺,隱有歉疚痛心,「我終究來遲一步!」

我立足不穩,軟軟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墜,卻連一聲哽噎都發不出聲。

蕭綦攬緊了我,一言不發,身子綳得僵硬。

過了良久,他在我耳邊一字字說道:「阿嫵,我答應你,必以子律的人頭祭奠武衛將軍!」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麼會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這三個截然不同的少年,曾與我一起渡過了十餘年漫長而美好的宮闈歲月。論血緣,太子哥哥與我最近;論情分,子澹與我最親;唯獨子律,卻是那樣孤獨沉默的一個少年,與誰都不親厚。

太子身份尊貴,子澹生母又有殊寵,唯獨子律卻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為撫育。外祖母對自幼體弱多病的子律憐恤有加,照顧無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後,身邊還總有侍從寸步不離地守候,寢殿里終年彌散著淡淡的藥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場,病癒後對每個人都變得冷若冰霜,甚至對我也再無笑顏。那時我尚年幼懵懂,只覺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發生了許多悲傷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離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後,子律越發沉默冷淡,終日埋頭書卷,足不出戶,身子也時好時壞。

我竟不太記得他的容顏。記憶里最後一次見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從東華殿側門轉出,手握一冊古舊書卷,青衣廣袖,綸巾束髮,立在那一樹淺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對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過一道微瀾,旋即歸於寧靜。

一整夜,我手足冰涼,不住顫抖,即使被蕭綦抱在懷中,仍沒有半分暖意。

蕭綦披衣起身便要傳召醫侍。

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開,黯然笑了笑,搖頭道,「我沒事,陪著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過我雙眸直抵心底,彷彿洞察一切,「悲傷的時候便哭出來,不要強笑。」

而我始終沒有哭出來,只覺空茫無力,從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親人,連他最後一面也未能見到。

叔父,那樣寵我的叔父。

帳中燈燭已熄滅,外面鴉鳴聲聲,催人心驚。

我靜靜躺在蕭綦懷中,從他身上汲取到僅有的溫暖。

「怎麼會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睜大眼睛,緊握住蕭綦的手。

他卻沒有回答,彷彿已經睡著。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絕的少年也會捲入這一場皇權生死的爭奪。或許早該料到這結果,只是不曾想到,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竟是如此慘烈。

連子律也是如此,那麼他呢,我最不願想到的一個人,他又會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閉眼,怕一閉上眼就看見子澹,看見滿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蕭綦是否已經睡著,徑直喃喃對他說著幼時往事,說著叔父,說著記憶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目光幽深,「舊人已矣,什麼皇子公主,都同你沒有干係了!」

他不容我再開口,俯身吻了下來……唇齒間灼熱痴纏,呼吸溫暖,漸漸驅散了眼前黑暗。

夜裡我不住驚醒,每次醒來,都有他在身邊抱緊我。

黑暗裡,我們靜靜相依,無聲已勝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詔,令謇寧王師出有名,給了我們措手不及的一擊。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見的地步,一道聖旨又豈能擋住蕭綦的步伐,成王敗寇才是至理。

說什麼召令天下,討逆勤王——天下過半的兵馬都在蕭綦手上,敢於追隨皇室,對抗蕭綦的州郡也已敗的敗,降的降,僅剩承惠王和謇寧王兩名老將,還在抵死頑抗。其餘寥寥幾支藩鎮兵馬,心知皇室大勢已去,螳臂安可擋車,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觀。

儲君遠在皇陵,受人所制,傳位子澹不過是一句空談。或者說,這不過是皇上最後的反抗——他拼儘力氣也不願讓姑姑稱心遂意,不願讓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穩。

結髮之妻,嫡親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終究是這般下場。

姑姑機關算盡,卻沒有算到半路殺出的子律。這道密詔一經傳出,將來太子的帝位便永遠蒙上了洗不去的污點,縱然他日如何聖明治世,也無可能光采無暇。

縱有密詔,也挽回不了謇寧王兵敗如山倒的頹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歲生辰十天之際,蕭綦大破臨梁關。

謇寧王身受七處重傷,死戰力竭而亡。

子律與承惠王率其餘殘部,不足五萬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遠郡王。

蕭綦厚殮謇寧王屍身,命他麾下降將扶靈,三軍舉哀。

這位忠勇的親王,以自己的生命捍衛了皇族最後的尊嚴。

蕭綦說,能贏得敵人的尊敬,是軍人最大的榮耀。

我不懂得軍人的榮耀,但我明白,能夠敬重敵人的將軍,也必贏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軍長驅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駐紮。

姑姑懿旨傳到,命蕭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攜帶兵馬入朝覲見。

蕭綦以「後宮不得干政,懿旨不達三軍」為由,拒不接旨。

僵持兩日後,父親終於出面斡旋,說服姑姑,向蕭綦低頭妥協。

八月初八,從朝陽門自大營,四十里甬道皆以凈水灑道,黃沙鋪地,禁衛軍沿途列仗,持節侍立,所經之處,庶民一概迴避。太子親率文武百官,出朝陽門,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員,皆列道跪迎。

三千鐵騎精衛再一次浩浩蕩蕩踏入朝陽門。

沿路帥旗高揚,旌徽招展,所過之處,百官俯首。

蕭綦卸下染滿征塵的戰甲,以親王服色入朝。我親手為他穿戴上九章蟠龍纈金朝服,紋龍通天冠,以七星輝月劍換下那柄寒意懾人的古舊長劍。自大婚後,我亦再次換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綬、九鈿雙佩,乘鸞駕,攜儀仗,隨他馬踏天闕。

一身戰甲,一身朝服,從邊塞長空,到九天宮闕,他終於踏出了這一步。從鸞車裡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從這天開始,那個英雄蓋世的大將軍,才真正成為了權傾天下的豫章王。

當日在樓閣之上遠眺他凱旋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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