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闕驚變 第05章 殺伐

凌晨,風驟起,霹靂驚電撕裂了天際黑雲。

大雨滂沱,悶雷滾滾。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傾盆而下,將整個暉州城籠罩在不辨晝夜的昏暗之中。

已沒有人在意風聲呼嘯若狂,沒有人在意驚雷連番炸響。

風聲雨勢雷鳴,俱被城下酷烈的殺伐之聲淹沒。

謇寧王三萬前鋒搶在天明之前,橫渡長河,趁夜殺上岸來,強攻鹿嶺關。

數十艘高達數丈的樓船,每艘樓船攜艦艇若干,以鐵索交橫,赫然連成銅牆鐵壁一般。

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鳴金,乘風勢,破激浪,浩浩蕩蕩從河上殺來。

戰鼓號角一聲緊過一聲,一遍高過一遍,震天的喊殺聲與金鐵撞擊聲交織莫辨。鹿嶺關外雲梯層疊,飛石如蝗,攻城強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絕地湧入。

暴雨嘩嘩而下,雨勢越發迅急,風雨中彷彿挾裹了淡淡的血腥氣,狠狠沖刷著暉州城牆。

我隨蕭綦登上最高的城樓,河岸與鹿嶺關外慘烈戰況盡收眼底。

一名將校戰袍浴血,冒雨飛馬來報,「稟王爺,敵軍來勢兇猛,我軍已退至鹿嶺關下!」

蕭綦轉身坐上麒麟椅,冷冷問道,「河面情勢如何?」

「前鋒盡數登岸,主力大軍已開始渡河。」

「等。」蕭綦面沉如水,波瀾不驚。

片刻後,又有飛馬來報。

「稟王爺,敵軍已渡河過半。」

「再等。」蕭綦面色不變,目中掠過一絲笑意,濃烈的殺氣自他身上隱隱傳來。

我肅然坐在他身側,分明是初夏時節,卻如置身隆冬,天地間儘是肅殺之氣,令人遍體生寒。我執起案上酒壺,將面前一樽虎紋青玉杯中斟上烈酒,未及斟滿,一人飛馬入內。

「稟王爺,敵軍攻勢迅猛,大軍均已登岸,征虜將軍已率眾退入鹿嶺關內!」

蕭綦微微抬目,恰此時一道驚電划下,劈開天幕,映亮他眼底寒意勝雪,「傳令左右兩翼,截斷登岸大軍,奪船反攻!」

來人遵令,上馬飛奔而去。

蕭綦按劍而起,「傳令後援大軍,奪回鹿嶺關,剿殺入城兵馬!」

「末將領命!」一名將領遵令而去

左右將領按劍肅立,甲胄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躍躍難捺。

蕭綦舉杯一飲而盡,擲杯於地,「備馬,出戰!」

我默然立於城頭,目送蕭綦風氅翻飛的身影遠去。

這一場鏖戰,直殺到雨停風歇,雲開霧散,紅日漸出……直至黃昏殘陽如血。

左右兩翼兵馬挾雷霆萬均之勢,從城外兩側山坡俯衝,攻入剛剛登岸的謇寧王大軍,縱橫衝殺,銳不可當,趁對方立足未定,殺了個橫屍遍野,哀嚎震天;又令三千弓弩手伏擊在側,專殺樓船上操舵控槳的兵士,令樓船失去控制,無法掉頭回航。渡河大軍在灘頭陷入混亂,進退不得,大小戰船皆以鐵索相連,擁擠突圍之中引發戰船自相衝撞,士兵紛紛落水,上岸即遭鐵騎踐踏,強弩射殺……一時間,殺聲震野,流血飄櫓,岸邊河水盡被染為猩紅。

搶先攻入鹿嶺關的前鋒兵馬,被阻截在內城之外,強攻不下,後方援軍又被截斷,頓成孤軍。

退守關內的胡光烈部眾,與蕭綦親率的後援大軍會合,掉頭殺出關外。胡光烈一馬當先,率領後援大軍殺出城門,一柄長刀呼嘯,連連斬殺敵軍陣前大將,所過之處莫可抵擋。

謇寧王治軍多年,麾下部眾驍勇,眼見中伏失利,仍拚死頑抗,不肯棄戰。

但聽敵軍主艦上戰鼓聲如雷,竟是謇寧王親自登上船頭擂響戰鼓,陣前一員金甲大將揮舞巨斧,猛悍無匹,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率領受困將士掉頭突圍,往岸邊戰船退去。

一時間敵軍士氣大振,奮哀兵之力,抵死而戰,大有捲土重來之勢。

但見一騎迎上陣前,白馬紅纓,銀甲勝雪,正是宋懷恩擎一柄碧沉槍,橫掃千鈞,迎面與那金甲悍將戰在一起。船頭戰鼓聲震雲霄,謇寧王催陣愈急。

我在城頭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風,殺聲震天,彷彿置身修羅地獄。

陡然一聲低沉號角,城門洞開,旌旗獵獵,正中一面帥旗高擎。

蕭綦立馬城下,遙遙與船頭謇寧王相峙,手中長劍光寒,直指南岸。

劍鋒所指處,怒馬長嘶,左右齊呼,「豫章王討伐叛軍,順者生,逆者亡——」

我軍歡聲雷動,槍戟高舉,齊齊呼喝吶喊。

豫章王帥旗招展,蕭綦躍馬而出,身後親衛鐵騎皆以重盾鎖甲護體,隨他逼向陣前。戰靴聲橐橐劃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鐵壁動地,槍戟寒光壓過了風雨中晦暗天光。

陣前敵軍聲勢立弱,謇寧王戰鼓聲亦為之一滯,旋即重新擂響。樓船戰艦上弓弩手齊齊將方向對準帥旗所在之處,箭雨鋪天蓋地,急驟打在重鐵盾牆之上。

我從城頭俯瞰,一切盡收眼底,滿心驚顫已至木然,只疑身在驚濤駭浪間,隨著城下戰況起落,忽而被拋上雲霄,忽而跌落深淵。

只聽謇寧王戰船上有數隊士兵高聲叫陣,喝罵不絕,直斥蕭綦犯上作亂,在戰鼓聲中聽來分外刺耳擾人。陣前敵軍雖節節敗退,仍悍勇頑抗不下。膠著之際,蕭綦與親衛鐵騎已強頂著箭雨逼近陣前。

又一輪箭雨稍歇,就在下輪將發未發的剎那,忽見蕭綦挽弓搭箭,三支驚矢連環破空而去。

箭到處,奪奪連聲,竟不是射向陣前主帥,反而堪堪射中主艦前帆三道掛繩!

船頭眾人驚呼聲中,轟然一聲巨響——那數百斤重的篷帆應聲墜落,砸斷橫桅,直墮船頭,生生將那雕龍繪金的船頭砸得碎片飛濺,走避不及的將士或被砸倒桅帆之下,或是墜落河中。而那蓬帆落處,恰是謇寧王擂鼓之處。

眼見戰船受此重創,主帥被壓在碎木裂桅之下,生死不明——敵軍部眾皆駭然失措,陣前方寸大亂。那金甲大將正與宋懷恩苦戰不下,驚見此景,一個分神間,被宋懷恩猛然回槍斜刺,當即挑落馬下。

謇寧王大勢已去,河面完好的十餘只戰船紛紛丟下傷兵殘將,徑直掉轉船頭,向南岸潰退。

至此,敵陣軍心大潰,再也無心戀戰。

有人拋下兵刃,發一聲喊,「我願歸降豫章王!」陣前頓時十數人起而響應,奪路來奔。統兵將領尚未來得及阻攔,又有百餘人棄甲奔逃,轉眼潰不成軍。

經此一役,謇寧王前鋒折沒殆盡,過半人馬歸降蕭綦,頑抗者皆被殲滅。辛苦營造的樓船除主艦毀壞,其餘盡被我軍所奪,不費寸釘而贏得渡河戰船,來日飲馬長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後尋遍戰場也未見謇寧王屍首。

只怕此人老奸巨猾,見戰況危急,早已換了替身上陣,自己退縮至副艦,眼見前鋒慘敗,立即棄殘部於不顧,率軍望南而逃。

是夜,蕭綦犒賞三軍,在刺史府與眾將聚宴痛飲。

隨後而來的十萬大軍也在子夜之前趕到。蕭綦下令三軍暫作休整,補充糧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賞一畢,我便稱不勝酒力,從聚宴中告退,留下蕭綦與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蕭綦沒有勉強我留下,只低聲問我,是否不喜眾將粗豪。

我搖頭,莞爾一笑——鐵與血,酒與刀,終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說,「我無意效仿木蘭,無意效仿……」這句話沒有說完,最後兩字一時凝在唇間。

胡光烈上來拉住蕭綦敬酒,醉態戇然可掬。趁蕭綦無奈之際,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時神思恍惚,仍陷在方才的震動中……那幾欲脫口的兩個字,將我自己驚住,不知何時竟浮出這鬼使神差的念頭。呂雉,我險些脫口說出,「我無意效仿木蘭,無意效仿呂雉」!

一路心神起伏,車駕已悄然停在行館門前。

明日一早大軍即將南征,這一次離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來。

緩步流連於深深迴廊,花木繁蔭之中,置身曾獨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個喜歡散發赤足,醉卧花蔭,閑時對花私語,愁時對雨感懷的小郡主,如今已無影無蹤了。

我回到書房,依稀想起錦兒與我一起下棋的情形……問遍了行館與府衙的僕婦管事,只說在我遇劫之後,錦兒姑娘也杳然無蹤,只怕也遭了毒手。

錦兒,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隕了么。

站在錦兒曾巧手為我梳妝的鏡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貼上冰冷的鏡面,觸摸那鏡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動處,只有無盡幽冷。

蕭綦在趕赴暉州的路上接獲京中密報,確證我母親已返京。他將自己隨身多年的短劍給了我,又從最優秀的女間者中挑出數名忠誠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隨在我身邊。此去征戰沙場,相看熱血洗白刃,夜深千帳燈,生死勝敗都是兩個人並肩承擔,誰也不會獨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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