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繁華落盡 第12章 愛憎

垂簾動,珠玉簌簌有聲,他的腳步聲轉入內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側首看著他,心裡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語,隔了一道素帷靜靜看我。

五月間的天氣已換上了輕軟的煙羅素帷,隔在其間如煙霧氤氳。

我看他,隱約只見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靜謐,葯香瀰漫。

他抬手,遲疑地撫上羅帷,卻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發跳得急了,一時竟滿手是汗。

「我有愧於你。」他驀然道。

他語聲沉緩,卻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氣息聽他說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來……我對你不住,若願給我機會彌補,你便開口;若是不能原諒,蕭綦自愧,必不再驚擾,待你傷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話,掀起千重浪,我靜靜聽著,心底卻已風急雲卷,如暴雨將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質問責備,他已自稱「有愧」,一句「對不住」,觸動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糾結在了一處;甚至,我還未曾想好怎樣面對他,怎樣面對彼此間恩怨重重,他卻已為我預設好了選擇——我只需要選擇開口,或是沉默,便是選擇了原諒,或是離去。

何其簡單。

真的如此簡單嗎?

隔了羅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糾結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負手沉默,並不看我。

一室寂靜,光影斑駁,只有沉香繚繞。

這是何其決絕,何其霸道的一個人,要麼原諒,要麼離開,不容我有含糊的餘地。我該憤怒的,可是偏偏,他給出的選擇和我想到了一處,或者原諒,或者痛恨,從沒有想過第三條路可走——這一刻,我們竟默契至此。

他已佇立良久,等待我的選擇,等待我開口喚他,或是繼續沉默。

望著他模糊身影,萬千慨然,終於化作無聲一嘆。

他轉身,向我望過來,隔了羅帷竟也能感覺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時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開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發,斷然轉身而去。

「蕭綦。」我脫口喚出他的名字。

這一開口,才發覺我的嗓音低啞,力氣微弱,連自己都聽不分明。

他沒有聽見,大步走向外間,眼前便要轉出屏風。

我惱了,儘力提起聲氣,脫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頓,驀的駐了足,怔怔回頭,「你,叫我站住?」

這一聲耗盡氣力,牽動胸口傷處,我一時痛楚得說不出話。

他大步趕過來,霍然掀起羅帷。

眼前光亮驟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雙深眸里去——這雙眼,就是這雙眼,懸崖之上驚徹我心魄,昏迷中不斷在我眼前掠過似能洞徹生死,包容悲歡,予我無窮盡的力量與安定。

此刻這雙眼越發幽黑,深不見底,似籠罩了濃霧。

四目相對,各自失神。

「不要動。」他蹙眉,按住我肩頭,轉頭傳喚大夫與侍女。

大夫、醫侍、婢女匆匆進來,滿屋子的人忙著端葯倒水,診脈問安,耳邊一片頌吉之聲。

料想我此刻的樣子一定慘淡難看,轉頭向內,不想被他看見。

大夫診脈片刻,連聲恭喜大安。醫侍端了葯上來,兩名侍女上前欲將我扶起。

卻聽他道,「葯給我。」

他側坐榻邊,極小心地扶起我,讓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強烈的男子氣息將我包圍,隔了衣襟,隱隱感覺到他的體溫

「這樣舒服么?」他扶住我肩頭,低頭凝望我,目光溫和專註。

我頓覺臉上發燙,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場傷病竟將我變得這樣膽小了,我低頭,忽覺暗惱,為什麼要怕他……一時倔傲心起,我驀的抬頭,迎上他目光。

原來他是這樣子的……輪廓如斧削,濃眉飛揚,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夠了么?」 他看著我,不掩揶揄,「看夠就喝葯吧。」

我連耳後也發燙起來,只怕臉上已是紅透,索性大大方方將他從頭看到腳。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轉頭道,「並沒有三頭六臂。」

他朗聲大笑,將葯碗遞到我唇邊,一面看著我喝,一面輕拍我後背,落手極輕,也笨拙之極。

我低頭喝葯,背後感覺到他掌心的溫熱,心裡不知為何,軟軟的,似塌下去一個地方。

藥味很辛澀,我皺眉喝完,立即轉頭道,「蜜水。」

「什麼?」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親知道我怕苦,每次喝過葯,總是立即遞上雪蓮蜂漿調製的蜜水。我低頭,想起母親,想起父親和哥哥,淚水不由自主湧上。

淚水墜落,濺在他手背。

一路兇險,命懸頃刻的關頭,都不曾落淚……而此時,在他面前,我竟無端落了淚。

他沉默,放下藥碗,伸手替我拭淚。

手指觸到臉頰,我一顫,隨即低下頭,任由他掌心粗礪的皮膚撫過我臉頰。

「沒事的。」他柔聲道,「良藥苦口,睡一覺醒來傷勢又會好很多。」

口中藥味仍覺辛澀,心頭卻不那麼酸楚,漸覺溫暖安穩。

「睡吧。」他將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點點暖意從他掌心透來……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一時錯覺,眼前模糊見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時一樣伏在我榻邊,踮起足尖,伸手來摸我的額頭,趴在我耳邊細聲說,「阿嫵妹妹,快些好起來。」

鼻端一酸,我睜眼看他,卻見子澹的面容漸漸模糊,隱約顯出蕭綦的眉目。

在此刻,是誰撫著我額頭,又是誰在握緊我的手……

之後數日,我總在藥效下整日昏睡,內傷舊疾似乎日漸好轉。

偶爾清醒的片刻,我會期待從侍女口中聽到蕭綦的消息。

但是,他並沒有來過,自那日離去就沒有再來過。

只有一名姓宋的將軍,每日都奉命前來詢問醫侍,將我的情形回報蕭綦。

侍女說王爺軍務繁忙……我默然以對,分不清心中晦澀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許原本就不該存有期許,或許什麼都沒有改變,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後,我最想知道兩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經得到我脫險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賀蘭箴一黨是否伏誅。那日,賀蘭箴斷臂墜崖,慘烈景狀歷歷如在眼前。當時在崖上,我隨他一起躍下,滿心都是與之俱忘的恨與殺意。想來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賜。

至今頸上、臂上還留著他扼傷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內傷也還未愈。

昏迷的噩夢裡,我時而見到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見到他滿身浴血,墜向無底深淵。那麼高的懸崖,又被斬斷一臂……想來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記得大夫的話,「所幸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則……」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復甦。這些疑問,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當日種種,當初立誓殺他的恨意,不覺已淡去,徒留憐憫與悵然。

我記得,那一天,死了那麼多人。

先是校場之上血肉殺戮,朝廷欽差命喪當場;繼而是山中棧道,奪路追殺,蕭綦以一人之力接連斬殺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離的頭顱、斷臂、熱血……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甚至想也不曾想過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並沒有昏厥,甚至沒有驚恐失措。

從前在御苑獵鹿,第一隻鹿被哥哥射到,獻於御前。太子妃謝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過去。皇上感嘆,稱太子妃仁厚,姑姑卻不以為然。

想來,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欽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敗身亡……出了這樣的大事,朝廷震動,京中只怕早已掀起萬丈風浪。蕭綦會如何上奏,父親如何應對,姑姑又會如何處置?

我雖神志昏沉,心中卻清醒明白,前後種種事端,翻來覆去地思量,隱隱覺出叵測,似有極重大的關係隱藏其中。我卻什麼也不知道,被他們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裡。

蕭綦不來,我只能向身邊醫侍婢女詢問。

可這些人通通只會回答我兩句話,要麼「奴婢遵命」,要麼「奴婢不知,奴婢該死」。

一個個屏息斂聲,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蕭綦平日是怎樣嚴酷治下。

只有一個圓臉大眼的小丫頭,年少活潑些,偶爾能陪我說說閑話,也不過是有問便答。

煩悶之下,我越發思念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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