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繁華落盡 第03章 風雨

生辰過後五天,哥哥帶我去看犒軍。

父親常說,我王家女兒遠勝尋常男兒多矣。

只是那個鐵血金戈的世界終究屬於男人,離紅粉溫柔的女兒鄉太過遙遠。

天潢貴胄女兒家,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蔭庇之下,疆場殺伐,對我們來說,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傳奇。對於犒軍,我並沒有太大興趣,卻難捺心中好奇。

母親總是說女兒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麼多的好奇。

傳奇中的人,傳奇中的事,格外神秘誘人。

讓我好奇的,是一個人。

這個人的名字,實在聽得太多,有人說他是神,也有人說他是魔。

姑姑、父親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語氣都變得凝重。

甚至子澹也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複雜語氣,提到過這個名字。

他說,天降此人,是家國之幸,恐怕也是蒼生之苦。

月余之前,捷報傳來,我朝南征大捷。

大軍僅用九個月時間,遠征南疆蠻族,一路勢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歸降,我國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餘里,聲威震懾四方,更截斷蜀中叛賊南邊退路,令賊寇膽寒心驚,退守劍門不出。

捷報傳來,朝野振奮不已,只有父親似乎早已經料到了這個結果,只是淡淡而笑,欣慰之餘,隱隱有一絲憂慮。我卻不明白他憂慮什麼。

數日之後,大軍即將班師回朝。

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賞三軍。

南蠻的鮮血,洗亮將軍的戰甲,將軍手中長劍划過邊疆大地,再次耀亮京華——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異姓藩王,戰功彪炳的鎮國大將軍,手握百萬重兵的豫章王,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個人——豫章王,蕭綦。

上至宮廷,下至市井,無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歲從軍,十八歲升為參軍,征入靖遠將軍麾下,北上征討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鐵騎,定妙計,奇襲敵後,燒盡糧草輜重,以一人之力殺敵過百,屍堆成山,身受二十一處重傷,竟得以生還。突厥軍遭此重創,又受大軍迎面痛擊,潰退千里,不但收復了被突厥侵佔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舉佔領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

蕭綦一戰成名,從小小參軍一躍而為前鋒副將,深受靖遠將軍器重。駐守邊關三年間,擊退突厥百餘次進犯,陣前斬殺突厥大將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愛子也命喪蕭綦手下,令突厥元氣大傷。蕭綦威名遠震朔漠,晉封寧朔將軍,人以「天將軍」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結白戎部族,自立為王。寧朔將軍蕭綦征奉旨西征,一面將敵軍前鋒阻隔在羅朗關,一面繞道黔州,強行在崇山峻岭中開出棧道,出其不意直襲叛軍心腹,沿途遭遇歸附了叛軍、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撫不遂,蕭綦一怒之下屠城而過,將夷狄滅族,乘勢大破白戎,收復滇南,將叛軍首領十三人全部梟首示眾。蕭綦趁勝追擊,歷時兩年,夷平西南邊陲,以赫赫功勛統攝百萬兵馬,官拜鎮國大將軍。

永僖七年,南疆蠻族犯境,剛剛平定西南的豫章王,再度領軍南下,在遭遇洪災,瘟疫肆虐的南疆邊陲苦戰拒敵,又逢洪水沖毀道路,後方補給中斷,幾番身陷險境,蕭綦臨陣決斷,以破釜沉舟之心強渡瀾滄江,硬生生將南蠻逼退八百里,再無北犯之力。

是年,蕭綦以不世功勛晉封豫章王,成為當朝皇族之外,唯一的異姓藩王。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軍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後,再度南下,有備而戰,將南蠻擊得潰不成軍,僅用九個月時間,就將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間,豫章王統率大軍征戰各地,力挽狂瀾,匡扶社稷於危難,當之無愧為朝廷肱股,家國柱石。

此番大軍凱旋迴朝,朝野振奮,皇上原本決意親自出城迎候,卻因龍體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領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賞三軍。

一次次聽父親和哥哥說起前方戰事,一次次被那些驚心動魄的戰況震駭。

「豫章王」這三個字有如魔咒,總令我聯想到著殺伐、勝利和死亡。

當我終於可以親眼目睹這個傳說中如魔似神的人,終於可以親眼看一看,那傳說中戰無不勝的軍隊——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莫名的畏懼起來。

十萬大軍不能全部入城,豫章王只帶了三千鐵騎,饒是這樣,也足以讓整個京城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將入城大道的兩側圍擠個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見城門的樓閣,都早早被人擠滿。哥哥卻一早在瑤光閣包下整層,那是承天門附近最高的樓閣,讓我可以居高臨下,清楚看見大軍入城的盛況。

入城甬道正中一條紅氈鋪路,兩列御林軍甲胄鮮明,侍立兩側,皇家的明黃華蓋,羽扇寶幡層層通向甬道盡頭的高台。

正午時分,禮樂齊鳴,金鼓三響過後,太子一身褚黃朝服,在百官的簇擁下登上高台。

遠遠地看過去,每個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憑服色猜測,站在太子左側,一身朱紅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學著嬌糯的語氣,「公子爺,您什麼時候也蟒袍玉帶,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風頭啊?」

哥哥瞪我,「臭丫頭,什麼時候學會了說風涼話?」

我轉眸笑,正要揶揄他,突聽一聲低沉肅遠的號角響起,城門緩緩開啟。

彷彿整個都城,都在一剎那肅穆下來。

正午耀眼的陽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氣中彷彿驟然有了一種寒意。

剎那間,我以為眼前出現了無邊無際的黑鐵色的潮水,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寒光。

一面大大的黑色袞金邊帥旗躍然高擎,獵獵飄揚於風中,上面赫然一個銀勾鐵劃的「蕭」字。

黑盔鐵甲的鐵騎,分作九列,嚴陣肅立,當先一人重甲佩劍,盔上一簇白纓,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戰馬之上,身形筆挺如劍。他一馬當先,提韁前行,身後九列鐵騎依序而行,步伐劃一,每一下靴聲都響徹朝陽門內外。

禮樂畢,那黑馬白纓的將軍,勒韁駐馬,右手略抬,身後眾將立時駐足,行止果決之極。

那人獨自馳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駐鞍下馬,解下佩劍,遞與禮官,一步步緩緩登上高台。

哥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緊澀,「那是蕭綦。」

那個人離我們如此之遠,遠得看不清面目,僅僅遙遙望去,竟已讓我生出壓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側跪下去。

太子展開黃綾,宣讀犒封御詔。

遠遠聽不清太子的聲音,卻見那一襲墨黑鐵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閃耀寒芒。

太子宣詔已畢,蕭綦雙手接過黃綾詔書,起身,轉向台下眾將,巍然立定,雙手平舉詔書。

——吾皇萬歲!

這個聲音如此威嚴遒勁,連我們遠在這樓閣都隱約聽到了。

剎那間,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鐵騎,齊齊發出震天的三呼萬歲之聲,撼地動瓦,響徹京城內外。

所有人都被湮沒在這雄渾的呼喊聲中,連赫赫的皇家儀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軍無不是金盔明甲,刀劍鮮亮,而這三千鐵騎,連甲胄上的風霜征塵都尚未洗去,卻將御林軍的氣勢壓倒無餘,在他們面前,平日風光八面的御林軍頓時成了戲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無用處。

他們是從萬里之外喋血而歸的將士,用敵人的鮮血洗亮自己的戰袍。

那刀是殺敵的刀,劍是殺敵的劍,人是殺敵的人。

殺氣,只有浴血疆場,身經百戰,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樣凌冽而沉斂的殺氣。

那個傳聞中,彷彿是從修羅血池走來的人,如今就屹立在眾人面前,登臨高台,俯視眾生,凜然如天神。

胸口一窒,這才驚覺,我竟忘記了呼吸,手心滲出細汗。

我從不知道,這世間,會有這樣一個人。

見慣皇家天威,即便在皇上面前,也不曾有過半分畏懼。

然而此刻,遙隔數十丈之遠,我卻不敢直視那個人。

那個人身上,有一種熾烈而凌厲的光芒,無形中迫得人無所遁形。

哥哥亦是一反常態,一語不發,緘默凝望眼前這一幕,手上茶杯卻是緊握,指節隱隱透白。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異樣,似悵惘又似躍然,竟從未有過這般滋味。

犒軍畢,登車回府,一路恍惚無言。

鸞車在府門前停下,侍女挑簾,卻不見哥哥如往常般立在鑾車前,伸手等著接我。

詫異間,我傾身看去,見哥哥端坐馬背,挽了明珠紫轡在手,撫著座下白馬,若有所思。

「公子爺,到府了!」我走到他馬前,學著侍女屈身一笑。

哥哥回過神來,睨我一眼,卻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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