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繁華落盡 第02章 風流

我出身於琅玡王氏。

琅玡王氏,自我朝立國三百年來,一直是士族首領,在門閥世家中聲望最隆,與皇室世代締結姻縭,執掌朝中重權。王氏一門,歷代鴻儒高士層出不絕,留下傳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銜領文藻風流,是為當朝第一望族。

自王氏以下,謝氏、溫氏、衛氏、顧氏,四大望族同為中流砥柱,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權勢不斷擴張,鼎盛之際幾乎可與皇室比肩。士族高門的風光,一直延續到先皇時期。

先皇登基之初,三王奪位,勾結外寇發動叛亂。

那一場戰爭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近一半都參加了這場戰爭。

太平盛世之下,誰也沒有想到,那場仗會打得這麼久。

鮮衣怒馬的貴族子弟只想著馳馬沙場,建立不世的功業。

然而連年征戰,民間農耕荒廢,田莊荒蕪,百姓流離失所,更遭逢經年不遇的大旱。七年戰亂,死於饑荒和戰亂的黎民數以萬計。

許多年輕的士族子弟,將他們滾燙的熱血和鮮活的生命永遠留在了疆場。

這一場浩劫過後,士族元氣大傷,大片田莊被毀棄,世族不事稼穡,代代依賴田產農租為業,很多失去了財力支撐的世家,再無力支撐龐大的家族,門第傾頹於一夕之間。

恰逢亂世之際,寒族出身的軍人卻在戰爭中因為軍功累升,迅速擴張勢力,掌握了龐大的兵權,一反我朝數百年來 「重文輕武」的策略。昔日備受輕慢的卑微武將,逐漸站到了權力的頂峰。

當今皇上登基之時,北方突厥與南境鄰國時時滋擾,邊患不斷。

經年大旱之後,國庫空虛,疫病橫行,窮極生惡,終於在建安六年釀成十萬災民暴亂。

各地官吏趁亂中飽私囊,大行舞弊之事,軍中武將趁征戰之機擴充實力,擁兵自重,以軍人為首的寒族勢力漸漸佔了上風,逼得朝廷步步退讓。

那個煌煌盛世的時代,終於一去不返。

數十年爭鬥下來,幾大世家紛紛失利,權勢不斷旁落。

唯一還能夠屹立在風口浪尖,與之相抗衡的只剩下王謝兩族。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派系廣植,更有慶陽王手握南方駐軍二十萬之眾。

只要國本尚存,要想動搖我的家族,只怕沒有人可以辦到,即便是皇上也不能。

父親身為兩朝重臣,官拜右相、兼大司馬之職,封靖國公。

叔父統轄大內禁軍,官拜兵部尚書。

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廣布父親的門生。

王氏歷來人丁不旺,傳到祖父那一代已經漸趨單薄,如今長房一門只得我與哥哥二人。然而旁系族人早已開枝散葉,遍布琅琊故里,乃至京中高門,顯職要衝,王氏盤根錯節的勢力已深深植入整個皇朝的根基之中。

我的母親,是當今皇上唯一的妹妹,倍受太后寵愛的晉敏長公主。

姑母身為中宮皇后,母儀天下,一手將我的表兄推上儲君之位。

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賜封上陽郡主。

家人卻喜歡叫我的乳名,阿嫵。

小時候,總分不清皇宮與靖國公府哪個才是我的家。

童年有大半的時間是在宮闈里度過,至今鳳池宮裡還留著我的寢殿。

母親是太后最憐愛的小女兒,我是母親唯一的女兒,姑姑曾戲言,「長公主是天朝最美麗的花,小郡主卻是花蕊上最晶瑩的一粒露珠」——那時,姑母與我都未曾想到,露珠雖柔美,卻經不起日光灼曬,太美好的事物總是不易停留。

姑母沒有女兒,常常把我帶著身邊,親自教習典儀,讓我和殿下們一起讀書,甚至縱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陽殿的皇后鳳榻上。

我喜歡上了姑姑的鳳榻,纏著母親要張一摸一樣的床。

姑姑與母親相視而笑,哥哥卻在一旁壞笑說,「笨阿嫵,只有皇后才可以睡鳳榻,莫非你想嫁給太子哥哥?」

母親駭笑,姑姑卻嘆息,「可惜阿嫵太年幼。」

那年,我只七歲,還不太明白什麼是嫁人,只是向來不喜歡蠻橫的太子哥哥。

兩年之後,太子大婚,我年方九歲,未到婚配之齡,太子妃的人選便成了謝家姐姐。

太子妃謝宛容,以才貌嫻雅冠絕京華,我很喜歡她,皇上也贊她有母儀之風。

可是,姑姑卻不喜歡她,太子哥哥對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為,宛容姐姐是皇上寵愛的謝貴妃的內侄女。

謝貴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

謝家雖屢遭排擠而至沒落,姑姑卻仍不放心謝貴妃的兒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華,最負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與哥哥自小入宮,給皇子伴讀,太子頑劣,二殿下體弱多病,唯有三殿下與我們一起長大,常在一處讀書嬉戲,彼此親密無間。

那時仗著太后的寵溺,我們總是無法無天地玩鬧。

不管闖下什麼禍,只要躲進萬壽宮,賴在外祖母懷裡,任何責罰都會被她擋得遠遠的,就像華蓋穩穩張開在我們頭上,永遠不必擔心任何風雨,連皇上也無可奈何。

平日里,壞主意最多的總是哥哥,得好處的是我,三殿下則是永遠站在我前面的擋箭牌。

這個溫潤的少年,承襲了皇室高貴端雅的外貌,性情卻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親,彷彿天生就是不會為任何事生氣的,不管發生什麼,都只是含著一絲溫柔的笑意,靜靜注視著你。

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卻在不經意飛逝如電……

我們三個漸漸長大,及至豆蔻年華,已是風致初顯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們一同出現,總引來旁人一片驚艷讚歎之聲。

哥哥和子澹經過的地方,總有小宮女們躲在廊下闈後偷偷窺望。

宮中聚宴時,女眷們都以博哥哥一顧為榮。倒是子澹,雖然貴為皇子,風儀俊雅猶勝哥哥,卻不那麼受女孩子歡迎……因為,有我伴在他的身邊。

當我們第一次並肩站在一起,為皇上壽筵祝酒的時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了手中酒杯,對身側的謝貴妃說,「愛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給朕賀壽來了!」

謝貴妃很喜歡我。

姑姑卻不喜歡子澹。

那次壽筵之後,姑姑說我年歲漸長,男女有別,不能再和皇子們走動太近。

我不以為意,仗著太后與母親的寵溺,依然背著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憲敬仁皇太后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經歷死亡,不管母親流著淚怎麼解釋勸慰,我都不肯接受這個事實。

大喪過後,我仍如太后在世時一樣,天天跑去萬壽宮,抱著外祖母最喜歡的狸奴,一個人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從內殿走來,笑著喚我「小阿嫵」……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訓斥,一氣跑到萬壽宮,趕走所有宮婢,一個人發獃。

坐在外祖母親手種下的紫藤旁邊,仰頭看秋風中片片枯葉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轉眼就消弭於眼前。

初秋寒氣透過薄薄的紗衣,鑽進心底,我覺得冷,冷得指尖冰涼,冷得無依無靠。

肩頭忽然一暖,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攏住我。

熟悉的氣息籠罩下來,剎那間,淡淡的木蘭花香氣充盈了我的整個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蘊藏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迷離。

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傳來的親切又陌生的男子氣息,讓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亂,又似甜蜜。

一片落葉飄墜,恰被風吹得貼上臉龐。

他伸手拂去那片葉子,修長手指卻拂上我眉間,一點奇妙的顫慄透過眉心傳進身體。

「阿嫵蹙眉的樣子很美,但會讓我心疼。」他的聲音低柔而憂傷,瞬時令我紅透雙頰。

看著我臉紅低頭,他卻微笑,緩緩收緊雙臂,將我抱得更緊。

這是他第一次說我美,這麼多年,他看著我長大,說過我乖,說過我傻,說過我淘氣,唯獨沒有說過我美;他和哥哥一樣,無數次牽過我的手,扯過我的髮辮,唯獨沒有這樣的抱過我。

他的懷抱又溫暖又舒服,讓我再也不想離開。

那天,他對我說,人間生老病死皆有定數,無論貧富貴賤,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目光溫潤,眉目間籠罩著淡淡憂鬱,眼底一派悲憫。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過,一時間變得很軟很軟。

那之後,我不再懼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沒有讓我悲傷太久,畢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傷痛也能很快痊癒。

何況我有了一個新的秘密。

在我心裡,有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悄然發生。

不久後,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親派去叔父身邊歷練。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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