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涅槃部 第三十三章 誰家天子誰家事

春夜輕寒,沐浴畢,昀凰闔目倚在榻上,素錦中衣外只一襲輕裘半掩。兩名宮人跪侍在側,將她烏緞似的長髮掬起,以柔巾擦乾,以犀梳沾了百花露梳透。浴湯仍是她喜歡的豆蔻湯,百花露透著馥郁香氣,在髮絲肌膚間留下暗香如縷。起初聞不到麝香的味道尚不習慣,自到了北齊,再不能用那禁物,慢慢就連那香氣都淡忘了。

更漏聲遲,月西斜,長夜已漸逝。待到天明又將是乾坤一新,天地換顏。

然而這又同她有什麼干係,家是旁人的家,國是旁人的國。

從冷宮帝姬到長公主,到太子妃,再到如今不倫不類的燕國夫人……華昀凰又是誰,她算得是誰家女兒誰家婦?饒是八面風光、千般得意,細想來卻是萬事空。

想得多了透了,心頭反而空蕩蕩,昀凰不想睜眼,任思緒沉浮空冥中。卻覺梳頭的宮人停了下來,身側良久靜止。昀凰睜開眼,見一個修碩身影立在綽綽珠簾之外,隔了帘子看她,目光被垂簾疏影攪得深深淺淺。

「參見皇上。」宮人內侍跪了一地,口中稱謂早已改了。

昀凰撐了身子坐起,長發從肩頭垂下,仰臉看他越簾而入。垂簾瓔珞拂過他肩頭,泠泠有聲。他卻穿一襲越貢素錦雲紋袍,腰束蹀躞玉帶,翩翩還是素日風度,並沒有換上至尊明黃服色。

宮人悄無聲息退出,內殿里還氳蒸著淡淡水氣,令她一雙眸子越發朦朧,瞧不出那盈盈的是不是情愫。

昀凰垂下目光,淡淡喚一聲「皇上」。

「尚堯。」他掬起她濕發,挨著她在軟榻上坐了,語聲有倦意,「喚我尚堯。」

氣息拂在耳根的酥暖令昀凰微窒,側眸看去,只覺他臉色沉鬱,難掩疲憊。昀凰伸出指尖將他鬢角一絲亂髮撫平,「這時辰回宮,不是說留宿潛邸么。」他捉住她指尖放在唇上摩挲,「想著你,便回來了。」

昀凰不說話,靠在他懷中一動不動。

承歡邀寵,原本無師自通,用不著誰來教導,她似是生來就懂得。

自駱後伏誅於宮門,他在漫天箭雨之下將她帶上馬背,從滿地橫屍的修羅場上將她帶走……他說不會負她,便不顧天下人言,與群臣相爭,與誠王相抗,定要立她為大齊皇后。

僅僅是為了不負她么,還是為了她殊異的身份,為了南朝的姻盟,為了止息外戚的爭端?常言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一旦事成便翻臉背盟,除去知情人以滅悠悠眾口——即便他要如此,也是帝王常情,她能奈何。

到這一步,已然萬幸。

是天意眷顧,也是她到底沒有選錯盟友,總還是有一人肯守諾。

昀凰閉目依入他臂彎,便好似久別重逢的眷侶,又似理所當然的相遇。明明不曾廝守,卻比夫婦更稔熟……一切,彷彿理所當然。

「明早就是大典,早些歇息罷。」她濃睫半垂,語聲婉轉。

他深深看她,「我大半日都在王府。」

昀凰睫毛微顫,「我知道。」

「知道什麼?」他略挑眉,不動聲色。

她唇邊暈開一抹笑意,「結髮之恩,人之常情。」

他以目光緊鎖住她的笑容,緩緩道,「駱臻帶著晟兒,趁侍女不備,服水銀霜自盡。」

昀凰驚駭抬眼。

「萬幸晟兒哭鬧引來侍女。」尚堯啞了語聲,言及那一刻仍是滿眼後怕痛心,「這孩子向來乖順,從不悖逆他母親意願。此番他知道掙扎,心中定然明白母親是要殺他……」眼前仿若見到那孩子漆黑眼神,怯怯藏著一絲驚慌,卻會朝她爛漫無邪地笑。一時間心口揪緊,昀凰咬了唇,說不出話也喘不過氣。

一個孩子,知道最親的親人要殺他,心中會作何想。

廢帝再有萬般不好,總沒有傷及她與母妃性命,總讓她活了下來。這樣她都恨他,恨足一世,不肯原諒。換作今日的承晟,生身之母卻能下手殺他,他又會是怎樣的恨。

昀凰艱澀地問,「他母親,已服毒了么?」

尚堯半晌沒有回答,燈影在他俊挺輪廓間投下大片的暗。他臉色極差,黯淡里透青,是疲憊到極致的樣子。昀凰默然看他,心中一沉一落,莫名的牽扯……緩緩伸臂環住他,環在他腰間,一點點環緊。他並無錯愕,對她一反常態的舉動全無意外,只抬手攬了她,將下巴輕抵在她前額。

自來北齊,這一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令她安心。

他沉鬱語聲自上方傳來,「駱臻未及服毒,被侍女奪下水銀霜……她求我顧念往日恩情,善待承晟。」

昀凰心一沉,卻聽他冷冷道,「我允諾,必不令承晟再受委屈,隨即令她自裁。」

水銀霜,服之猝亡,無痛無傷。

沉下的心回到原處,昀凰安然,未覺絲毫悲憫。

「昀凰,同我去一個地方。」他已是九五至尊,與她說話仍如杏子林間翩翩,青竹舍里謙謙。

昀凰錯愕,「現在去?明日一早大典……」

他打斷她,「明日是明日,眼下是眼下。」

昀凰抗拒不得他那目光,只得點頭。

他便挽了她起來,親手替她披上外袍,牽著她步出殿外,也不理會宮人內侍的驚愕,只牽了她的手,穿過幽廊寂苑,走在夜闌人靜的深宮。

二人十指交纏,掌心相貼,彼此心音氣息相聞。

他廣袖低垂,她裙帶飄拂,宮錦綺羅在行走間摩挲有聲,入耳生涼,心上回暖。

也不知他要領著她去往何處,初時有一絲不自在的慌亂,被他牽住手只覺局促。待出了東宮,只得他與她二人,夜風拂衣生涼,心頭反覺漸漸寧定。

眼前已是宮階高聳,直達一處肅穆莊嚴的宮室。

怎麼也料想不到,他將她帶來這裡——供奉歷代先皇畫像和牌位的萬年宮。

入宮之初及元歲祭祖,昀凰曾兩度以太子妃的身份來到這皇家祭殿,叩拜皇朝先祖。除此誰也不會無緣無故踏入這毫無活氣的森穆之地。往日里萬年殿素幔深垂,黑沉沉的大殿圍掛無數白幛,黃幢上密密寫滿經文,雲母磚透出爍爍幽光,直通往大殿深處。

今夜的萬年殿,因一早要迎來新帝登基前的祭拜,故設了明黃升龍幡與山河五色幟,於肅穆中添了日月一新的明煥,也愈發透著天威迫人。

踏入此地,昀凰不覺屏息,任他牽了手步步走過那些巨幅的畫像和高大的靈位。歷代先皇的臉就在垂幔後若隱若現,畫像上一雙雙眼睛彷彿穿透歲月與黑暗,緊迫在他和她身後。

值守內丞與侍衛都遠遠退避了出去,高曠深寂的殿里只有二人並肩而立。昀凰覺得冷,瑟縮地靠近他,從他身上汲取著僅有的溫暖。他握緊她的手,將那畫像上的人一個個指給她看,講述每一位先皇的功績賢名,抑或失政之過。昀凰側眸看他,見他眉色飛揚,一掃倦容,眼底有不掩的豪情,唯征服者才有的豪情。

她驚異於他對每一位先皇的事迹了如指掌,歷代的是非功過在他口中娓娓道來,竟令她不知不覺心馳……或尚武或修文,每個先帝都有不同的功勛偉績,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有高貴的血統,都是皇家嫡脈相承」——他駐足在最後一幅新掛上的畫像前,仰臉望著那畫上的先帝,淡淡道,「而我,將是本朝第一個血統低微的皇帝,一個胡姬與人私通所生的皇帝。」

耳中清楚聽見那突異的「私通」二字,昀凰呆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並不是先皇的兒子。

迎著她震駭的目光,他卻平靜如常,深湛的眸子蒙上看不懂的神色,似悲哀又似快意。

「認一個謀害生母的女人為母,以逼走生父的男人為父,你可知是怎樣滋味?」他問她,目光只定定望著畫像上的先帝,「我封疆為王時,年不及弱冠。除卻當年戰功,亦算是開了本朝先例……他待我恩慈有加,冠禮時我卻只覺惶恐,想著若此刻身世大白天下,被他知道一切,這雙為我加冠的手,會不會親自斬下我頭顱。」

他低頭,唇角微揚,噙了抹嘲諷的笑,「最清楚這秘密的人,莫過於始作俑者。她握著我的生死,要我上天入地都只在喜惡之間。何況這世間原沒有永久的秘密,先皇心慈而不昏庸,對此中蹊蹺並非全無覺察。他寧肯傳位給無能的皇兄,也不肯傳位於我。固然礙於胡姬之子的卑微,未必沒有對我的存疑……只不過他終究老了,不肯疑,也不敢疑!」

紛亂里,一念電閃。

所有迷霧都在瞬間退散,露出底下昭然謎底。

也曾想不透,為何他敢如此信賴誠王,將最緊要的兵權都交託與他;誠王分明也能一爭皇位,又為何甘心俯首盡忠,做了他的踏腳石——兒子或許會謀奪父親的一切,父親卻不會搶掠兒子一分一毫。

原來謎底如此簡單。

他的手冰涼,掌心有微汗透出,泄漏了淡漠神色掩藏之下的起伏。

她也說不出話來,只將他的手輕輕握住。

「我的母妃是西域進獻的胡旋舞姬,以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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