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涅槃部 第三十一章 一夕翻覆在天家

宮變在天明之前平息。

皇上所居的承天殿是唯一沒遭遇殺伐之地,然而夜風襲來,仍捎著淡淡血腥氣。

也不知是什麼時辰,冷寂空曠的殿上也不見人影,只得昏燈映照孤帳。外面是重兵看守,裡頭只得趙弗與昀凰守在御榻之前。一陣急風撲入內殿,吹得垂簾嘩嘩作響。趙弗蹣跚著去關上殿門,他年事已高,經那一摔傷得不輕。昀凰欲起身喚住他,衣袖卻被扯住。

回頭見是皇上,枯槁手指抓著她衣袖不肯放,一雙凹陷無神的眼定定落在她臉上。昀凰心裡一酸,看他嘴唇翕動,發出有氣無力地語聲。她傾身近前,卻聽不清楚。皇上吃力地抬起手,想要索取什麼……驀聽得一聲稚子呼喚,「皇祖父!」

駱後不知何時來到殿前,身側牽著小小的承晟,並無侍衛宮人隨行。她祖孫兩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面,承晟怯生生依著駱後,望了望擋在門口的趙弗,想要奔向昀凰卻又不敢。駱後垂首看他,「你想去太子妃那裡么?」

承晟點點頭,不敢作聲。

卻見皇祖母難得的溫和,「去吧。」

她手一松,承晟立刻飛奔到昀凰跟前,語帶哭腔,「晟兒怕,晟兒要父王——」

這孩子對昀凰的依戀,遠甚對祖母的親昵。駱後定定瞧著,想起方才她侍奉榻前的殷殷模樣,比父女更親近,雲湖倒從不曾這般侍奉過。血親不如外人,這華昀凰入宮短短時日,倒似贏得了她的丈夫、兒子乃至孫兒的心。

駱後澀然笑,心底莫名滋味似酸楚又似妒意。

那御榻上的人闔起眼睛,視她如無物。他恨她入骨,她卻還留了這兩人在身邊,陪他走這最後一程,讓他不致太過孤苦——誰都以為她狠絕,可她對他,實是仁至義盡。

承晟撲在昀凰懷裡哭泣,口口聲聲要父王。昀凰撫了他頭髮柔聲道,「晟兒乖,父王很快就回來,父王不喜歡晟兒哭的,對不對?」承晟果然噤聲,卻不是因為她這句安慰,而是駱後走到榻前,冰涼的手撫上他臉龐,令他不敢再哭。

駱後垂目看著承晟,緩緩道,「你父王不會來了。」

昀凰一震,駭然睜大眼睛望向她。

駱後卻只瞧著承晟,一字一字道,「記著,往後你便是皇帝了——要做皇帝的人,不能夠躲在女人身後哭泣!」她猛地伸出手,將承晟從昀凰懷抱狠狠拽開。承晟哇地大哭起來,哭聲方一出口,就被駱後一耳光摑在臉上。

號哭硬生生哽在咽喉,承晟大張了口,小臉憋得發青。

窸窸窣窣聲音自御榻上傳來,皇上瞪大眼,分明是聽見了駱後的話,周身瑟瑟發抖,將垂幔狠命扯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昀凰背倚著床柱,軟軟跌在榻邊,「你說晉王,晉王……」

「死了。」輕飄飄兩個字從駱後唇間吐出,如同她目光的冷硬。

她轉而看向皇上,「臣妾也剛知聞這噩耗,尚堯率軍追擊叛臣,遇襲中伏,被斬於陣前,屍身也落在誠王手裡。事已至此,望皇上節哀。」

她語聲平靜無波,連一絲偽裝的悲戚都吝於付出。

殿中死寂,只聞皇上斷續的喘息,聲聲起伏。

駱後神色冰涼,目光卻熱烈,望之說不出的奇詭。

「尚鈞去了,剩下兩個也去了,你一個兒子都沒有了,這大好江山轉瞬就要無主……」她將承晟推到御榻跟前,按著他跪下,「所幸我們還有一個好皇孫,你瞧晟兒多乖,他會做一個很聽話的小皇帝,對不對?」

皇上掙扎著向她探出手,五指箕張,腳將榻板蹬得直響。如果可以,她知道他會毫不猶豫的扼死她,可惜這一次,他拿她無可奈何,連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莫名快意混雜了憎恨,化作笑聲衝口而出,駱後再不可抑地笑起來,「臣妾已想好了,陛下明日上朝便召集文武眾卿,以承晟為儲君監國,如此陛下便可安心休養,萬事皆有臣妾代勞。」

承晟哭泣著被駱後強拖出去,半個身子不甘地賴在地上,小靴子擦著地面,沙沙之聲遠去……另一種格格聲卻在床幃後響起,那是皇上恨極咬牙的聲音。他已說不出話來,嘴唇青紫怕人,只將牙齒咬了又咬,那聲音糝得人心驚肉跳。

駱後操縱御醫下藥,用毒慎微,不至致命,藥力卻令他不能言語行動,癱軟如廢人,獨留神智清醒。從而如玩偶般任憑她擺布,無力抗拒,她方可挾之以令諸侯。

皇上又在拉扯昀凰的衣袖,一整夜他都拽著她,極欲說著什麼。昀凰只見他嘴唇翕動,手指時屈時張,卻猜不透他的意思。趙弗捧了玉盞近前,以為他是口渴。卻不料他陡然一掙,將趙弗手中玉盞打翻,水都傾倒在被衾床榻上。

兩人驚愕目光中,他吃力地屈起手指,沾了水在床沿一划一划。

「父皇想寫字!」昀凰驀地驚呼。

趙弗也回過神來,四顧殿中找不到筆墨。外頭內侍守衛森嚴,到處是駱後耳目,只有內殿屏風之後,御榻之前,有方寸安全之地。見他二人終於會意,皇上顫顫抬手去摸衣襟。趙弗探手入他懷中,半晌摸索出一枚小小方印,卻不過是皇上素日題畫所用的私印。趙弗黯然道,「皇上,這不是秘璽,秘璽已被皇后從御書房搜去。」

秘璽二字,細針似的刺入耳中,昀凰立時屏息。

這是皇家至重要的秘辛,歷代帝王為防範萬一,除國璽外,大都另備有秘璽。各朝皆不乏國璽被亂臣所竊之先例,只要秘璽尚在,仍有逆轉乾坤之機。這一點昀凰再明白不過,昔日廢帝奪位之前,令心腹騙去先皇秘璽,這才逼得先皇臨終想出偷梁換柱之計,以假國璽代真國璽。駱後自然也深諳此中關竅,早早在皇上身邊伏下耳目,一旦起事便將國璽與御書房所藏秘璽搜去。

如今這一方小小私印,根本毫無用處。

然而皇上瞪著眼,只是盯著那方印,瞪著額上青筋綻出。

昀凰心念閃動,拿起那玉印迎了光影看去,玉色溫潤瑩透,不見異常。回眸再看皇上,他眼中激越之色卻似告訴她的猜測是對的。細看那方印略呈狹長,間中鏤有一圈古拙雲紋。昀凰撫著那凹凸紋樣,目光閃閃看向皇上,見他勉力浮起一絲笑容,心中再不遲疑,將玉印往床沿猛力叩去。

趙弗驚呼聲中,玉印一裂而二。

兩半裂面竟是繁複古篆字體,合在一處恰是「受命於天,福壽永昌」。

字體與紋樣疊合,扭轉虯曲如龍蟠,這才是誰也偽造不來的真正秘璽。

昀凰與趙弗驚喜對視,時機緊迫,再無剎那遲疑——只聽嗤一聲響,趙弗已撕下半幅白絹衣里。昀凰拔了玉簪在手,咬牙往臂上刺落。趙弗劈手奪過玉簪,狠狠刺入自己手臂,用力往下一划。鮮血從豁張的傷口湧出,沿著手腕淋漓滴下。昀凰忙用玉盞接了,看那鮮血漸漸積起……

趙弗裹了衣袖,至屏風處緊張眺望,以防外頭有人突然闖入。

皇上被昀凰扶起,斜靠在床頭,由昀凰託了他手腕,指尖顫顫沾血為書。

「駱氏篡逆,戕害皇室,著即賜死,傳位……」皇上手腕劇顫,指尖一滴鮮血墜下,便要就著那一點,寫下個誠王的誠字。一隻纖纖涼涼的手卻在此時握住他,捉了他枯瘦手指,輕摁在絹上,改點為橫,一筆一划寫下晉字。

晉、王、尚、堯。

血色所凝的四個字,被那纖細的手強行牽引著,眼睜睜在指端寫下。

皇上喘息驟然加劇,顫抖的手將白絹划上斑駁血跡。他轉眸看身旁的昀凰,見她絕艷面容被燈色映得半明半暗,迎光的半面皎如孤月,逆光的半面暗若永夜。

趙弗聽見急劇的咳喘,回頭見皇上已搖搖欲墜,若非太子妃的扶倚相助,只怕他連手也抬不起來。如此情狀,令趙弗不忍再看,黯然掉轉了頭。

待他再回頭時,太子妃已將秘璽血詔一併收入自己袖中,肅然道,「父皇下詔,傳位誠王。」

雖是意料中事,趙弗仍垂了頭,默默無語。可憐皇上一生操持國事,到頭竟白髮人送黑髮人,再無一個兒子堪繼大位。太子妃語聲含悲,卻透出堅毅決絕,「你我務必設法在天明之前將密詔送到誠王手中,若等朝堂上頒了旨意,誠王篡逆之名再難洗脫!」

駱後提早在永樂行宮密布機關,先發制人以得手。然而回到宮中,大內禁苑卻遍布皇上與大侍丞的心腹。可恨為時已晚,皇上已落在駱後手裡,趙弗與太子妃皆受到嚴密監禁,一舉一動為人所制,縱有萬千手段也使不出來。

「你我絕難離開此地一步,侍丞內侍也盡被替換,妖后對我是早有防範。事關存亡,如今哪裡去找一個穩妥可信之人相托……」趙弗焦灼萬難,回望皇上無力斜倚,目光直瞪了這邊,喉間嗬嗬有聲,只道他也是心焦。卻聽太子妃輕輕開口,「我有一人堪當此任,若能找到出宮的法門,可令她攜密詔出宮,趁夜趕往誠王大營。天明前引大軍殺入宮城,或可阻止皇后頒詔。」

趙弗驚疑問道,「東宮上下盡被屠戮監禁,你有何人可托?」

「侍嫁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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