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涅槃部 第二十九章 勁羽離弦不能回

天子出,車駕次第,兵衛居外,甲盾前導。

九龍五色華蓋、雙鸞雉尾執扇簇擁著二十八乘金輅玉輿徐徐馳上出京官道。皇家旌節蔽日,幢幡纛旗連成浩蕩氣象。皇后鑾輿與太子車駕緊隨鑾駕之後,妃嬪王公次第相隨。八百騎衛執戟前導,三千禁軍並轡隨行。

如此盛況空前的皇家出巡,令在遠處匍匐跪拜,有幸覷望到一眼的帝都百姓畢生難忘。據說最前列的車駕已抵京郊,最後列的人馬才出宮門。逶迤如長蛇的仗列徐徐往燕山行進,天子威儀令官道兩側山林肅靜,長空飛鳥絕跡。御駕卯時出宮門,至酉時抵達燕山永樂行宮。

燕山綿延雄渾,奇峰疊巒,飛泉流瀑綴于山間。

永樂行宮依山興建,已歷六十餘年,自下仰望只覺金殿碧閣層疊錯落,飛檐復廊九曲縵回;谷中湯泉暖霧蔚蒸,峰上五道飛瀑如玉帶注落,山間桃李盛放如雲霞。

駐足半山,恍如登臨仙宮。

皇上鑾駕已抵宮門,昀凰步下鸞車,卻無心飽覽勝景,匆匆率侍從女官迎至皇后鳳輦。雲湖公主已先一步候在跟前,見太子妃到來,勉強欠身為禮,不掩冷淡之色。宮人攙扶著駱後下來,領著太子妃等人步上宮道。

皇上與太子、晉王、誠王在前,一路沿玉階而上,看似他精神大好,全無疲憊。駱後卻滿面倦色,被昀凰與雲湖左右攙扶著,漸漸額角汗出。雲湖公主見狀,忙喚宮人取巾子來拭汗。隨在太子妃身後的女官親手遞過軟巾,卻不是往日那名東宮近侍。雲湖公主將這面生的女官上下打量,似不經意轉頭,朝昀凰笑道,「皇嫂身邊換了人么?」

昀凰淡淡頷首,「商妤腿疾未愈,不良於行,我將她留在宮中了。」

自從當日被罰跪凍壞,商妤的腿便落下麻痹,至今行動不便,此事宮中皆知。但云湖問的顯然不是商妤,她蹙眉又道,「不是有個黃氏近侍么?」昀凰淡然道,「原先是有的。」

駱後側目看向昀凰,目光閃動,雲湖公主脫口便問,「那是因何替換?」

「此事因由說來已久。」昀凰看一眼駱後,低聲道,「臣媳大婚次日,近侍黃氏曾因疏忽,將一支御賜如意折斷,是為不祥之兆。及至御輦被焚,臣媳思及此事,將她責備了一番。黃氏以為凶兆因她而起,深恐父皇降責,一時愧懼便投繯了。」

「你是說……此人已死?」雲湖公主驟然失驚,睜大雙眼迎上太子妃漠然目光,只覺她談及生死,輕漫得像在說一朵花開了。

宮中有人死去,確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駱後始終一言未發,此時才冷冷看了昀凰,「幾時的事?」

昀凰溫婉垂眸,「回稟母后,是昨夜裡的事。因御駕出巡在即,臣媳未敢將這等瑣事煩擾母后,因此擅作主張,另調了女侍替換。」雲湖抿了抿唇,目光緊盯在昀凰臉上,似欲找出她的閃爍之色。然而太子妃神色平常,一如往日的沉靜淡定。

駱後卻是一笑轉頭,「無妨,區區小事罷了。」

說話間已至殿前,行宮中內侍宮人匍匐跪候一地,肅然恭迎聖駕。

早有人攙扶了高太后從內殿蹣跚而出,盤龍銜鳳拐杖遠遠閃動燦金光芒,映著老太后滿頭銀髮,別有一種威嚴雍容。皇上定定立在階下,痴了一般望著太后走近,直至被太子提醒,才單膝屈跪下去。

這一聲「母后」,竟在君王的口中哽咽。

一別多年未見,昔日年過半百猶存丰韻的高太后,竟已老邁龍鍾,行走都賴人攙扶。高太后扶了拐杖,顫巍巍俯下身來,將他看了又看,彷彿竟不認得。

「兒臣不孝……」皇上不敢再看太后遲暮面容,低了頭,語聲發顫。

誠王年過四旬,是高太后三十多歲才誕下的幼子,雖面容已毀,看身形仍是軒昂男子。而皇上比他年長十餘歲,已是鬚髮灰白,身形佝僂的老者。兄弟二人俱跪在母親跟前,太后卻似一個也不認得,自顧望向跪了一地的眾人,呵呵笑道,「好熱鬧,你們都是來瞧哀家的么?」她扶了拐杖,蹣跚越過皇上,直走到太子跟前,對側旁的駱後視若無睹。

「皇兒,你瘦多了。」高太后枯瘦的手撫上太子臉頰,眼裡滿是疼惜,「好些日子不見你來看母后了……」眾人都怔住,眼睜睜看她將太子攬在懷裡,絮絮撫著他臉,一口一聲皇兒。

兩行老淚滾落,皇上猝然側首,再不忍看——母后分明是將尚旻認作了少時的他,那一顰一語,俱是昔年模樣,彷彿時光從不曾流走,一切還停在昨日。

原來她已神智昏亂,早不認得人了。

太子趁勢叩首道,「尚旻給皇祖母請安,願皇祖母福壽安康。」

侍候太后的老宮人趨近將她扶住,低聲提醒,「太后,這是太子殿下,是您的孫兒。」高太后聞言遲疑,似乎想起些什麼,又茫然看了太子,目光緩緩轉向他身側的昀凰。

宮人又道,「這是皇太子妃華氏。」

高太后蹙起兩道淡淡眉痕,緊盯著身著太子妃深青服色的昀凰。

昀凰以額觸地,方欲開口,卻聽她輕啊了一聲,望著昀凰張了張口,目光古怪怔忡。

晉王與誠王在側,見此情狀也莫名不知所以。

昀凰只覺她眼裡似悲似喜,又似有幾分愧色,便試著雙手去攙扶。不料高太后一抓著她的手便再不肯放開,「你也來了……哀家這些日子老想起你,只怕你還怪我,怕皇兒也怪我。」

左右有人恍悟,太后錯認太子為皇上,莫不是也將太子妃認作了先皇后。

舊人猶記前事,聞言莫不唏噓,晉王妃與雲湖公主也不覺將目光投向了駱後,卻見駱後陰沉了臉,雙目冷冷半闔。

※※※

筵開殿前啟燕樂,歌舞絲竹、玉餚瓊漿俱是太后往日喜愛的,羽衣宮娥魚貫入列,箜篌拍板、琵琶方響,諸部伎坐立廊下各施妙藝,一時間舞袖動揚,歌喉婉轉,妙音直達九霄。

然而燕樂剛過了散序,一部清商大麴中序初起,慢板低回,那御座之側的太后卻已沉沉睡著。

眾目睽睽之下,她頭頸側歪,口唇微張,高髻上累累的金絲九鳳冠眼看就要墜下來。

宮人都遠遠侍立在階下,惟駱皇后端坐一側,目不斜視,只專註殿前歌舞。皇上窘急,探身而起欲親自攙扶,卻隔了皇后鳳案在中間。眼看太后將在宴上失儀,卻見太子妃翩然起身,步履輕巧地越過鳳案,將太后歪斜身子端端扶好。

驀地驚醒,太后懵懂睜眼,唇角一絲口涎流下。

昀凰忙伸手去接,任由口涎落在自己掌心,卻以袖沿隔了太后衣襟,不使她弄髒儀容。宮人這才捧了口盂絲帕近前。皇上緘默,將太子妃一舉一動看在眼裡,心口不覺暖了一團。見太后這般疲態,皇上只得頹然嘆息,「母后年事已高,怕是累了,太子妃送母后回寢殿歇息吧。」

雖不抱指望,他還是側目看了駱後一眼,哪怕她禮數上虛應幾句也好。

駱後無動於衷,只淡淡瞧著太子妃,似對她的關注遠甚於太后。連太子也只顧與宰相於廷甫相談甚歡,倒是晉王同誠王雙雙起身,欲護送太后離去。皇上無奈朝晉王點了點頭。

王公親貴雲集筵前,雖缺了皇太后,這皇家天倫融融的盛宴還得繼續下去。望著太后蹣跚離去,老邁身影與身旁風華無雙的太子妃相映,白髮紅顏,令人頓生悲涼。

一旁有宮人攙扶,高太后卻將整個身子都倚靠在昀凰臂彎,似孩子般順從。

昀凰託了她肘下,只覺她瘦削身軀比孩童還輕,似乎枯槁得只剩一具空殼。

晉王隨同在側,與昀凰一同陪伴太后還駕寢殿。

連廊盤繞,復道飛架,太后所居的凌華殿高築於疊台之上,背倚青崖,俯瞰幽谷,取凌絕霜華之意。行走在玉階瓊廊間,只覺衣帶生風,撲面沁涼,凌絕之高,不勝清寒。

昀凰親自侍候著太后睡下,高太后一徑將她誤作故人,握了她的手不肯放開。老婦人沉沉睡顏映入眼裡,心中卻浮起母妃與惠太妃的影子……昀凰垂眸端詳她面容,難以相信這遲暮老婦,便是當年把持朝政,顯赫一時的高太后。

殿里靜謐無聲,沉煙裊裊,昀凰驀然回頭,見宮人都退了下去,晉王不是何時進來內殿,立在身後靜靜看她。

那目光,竟令她心口緊了一緊。

晉王走近榻前,一言不發地看著太后,目光藏在微蹙的眉下,深深淺淺都是謎。她是慣於辨察聲色的,卻從來看不清這個人的心思。太后的氣息勻長安穩,似睡得沉了,一隻手卻還緊拽著昀凰。他俯身將那枯槁的手抬起,小心送入被衾下邊。

昀凰的手還未來得及抽回,便已落入他溫暖掌心。

他不由分說將她牽起,轉入厚重的帷幔之後。

層疊羅帷遮擋了二人身影,隱秘方寸間氣息交拂,肌膚相觸。昀凰亦不閃避,只抿唇望住他,一雙黑白交翦的眸子里,深的怨淺的寂,無雙艷色也掩不住的破碎。世間事彷彿俱與她不相干,卻又不得不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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