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涅槃部 第二十七章 從此不復夢承恩

「誰!」撫胸喘息的皇上猝然回頭,待看清挑簾而入的趙弗,這才緩了神色,因氣促而漲紅的臉頰隱隱透出駭人的紫斑。趙弗顧不得叩拜,忙奔過去將掌心抵在他後背推揉,一面掏出袖底不離身的銀瓶。皇上一把將那銀瓶奪過,倒出三四粒丸子塞入口中,水也未喝一口就強咽了下去。趙弗連連跺腳,「陛下,這葯多吃不得!」皇上閉目仰靠石桌,好一陣才喘過氣來,有氣無力道,「朕知道,朕心中只是堵得慌。」

「陛下的苦處,老奴明白。」趙弗重重嘆口氣,從袖中取出絲帕為皇上拭去額上汗水。

「這幾日朕每每想起尚鈞,心口總疼得厲害。」皇上苦笑,撫在胸前的手卻探入衣襟,顫然摸索出一方薄絹,上面墨跡斑駁卻是畫的一幅古棋譜,攤開來毫無出奇。皇上手撫其上,久久凝視,枯瘦手指驟然收緊,將薄絹揉做一團。

若非密文高手,誰也不易發覺這絹畫棋譜暗藏的玄機。

自行宮變亂之後,齊皇密遣心腹重臣於廷甫監控京中王公大臣來往去向,每有書信必截查;另遣趙弗暗查內廷諸宮,自皇后、皇子、公主至內侍宮婢,凡與外間有過從,皆截錄在案。

接連多日暗查下來,於相那邊毫無所獲。便在一籌莫展之際,宮中卻有一名侍衛墜入宮渠溺斃,屍身打撈起來未見異樣,只在貼身物件中發生這棋譜。那侍衛不通棋藝,身藏棋譜本已蹊蹺,更何況那棋譜看似素絹繪墨,遇水卻不泅暈。趙弗當即召來密文高手,驚見棋譜中暗藏文字,解譯後竟是南朝重臣向北齊乞援的密函。

那侍衛若非南秦間者,便是與對方交接音訊的心腹,此番傳信入宮,不知驚動了什麼風聲,倉促間躍入宮渠,欲從渠下水遁,終因天寒溺斃;也或許是他身份敗露,另有人半路下了殺手,故意將其溺死在渠中,卻未曾發現他身懷密函。

那密函行文隱晦,字句間約摸是一位南朝重臣懇求某人施以援手,調走南境駐軍,解其困境。函中非但沒有許以重酬,反流露威脅之意,可見那南朝重臣已至窮途末路,而此人也有把柄落於人手,極其忌憚被曝露人前。

那南朝重臣的身份已不難猜知,除去陳國公何鑒之,誰又會忌憚北齊屯兵邊境,壓制他後備兵力,斷其退路。然而北齊朝中究竟是誰與他暗中策應,密函中卻絲毫看不出破綻。

誰有能耐調遣南境大軍,誰能瞞天過海與之音訊往來?

此人勾結南秦逆臣用心何在,是謀奪帝位抑或擴張權柄?

尚鈞之死,烏桓之亂,此人又在其間充當何許角色?

這些疑竇不思則已,每每思及,必冷汗透衣、不寒而慄!皇上狠狠捏了那薄絹,手抵胸口,彷彿心中痛楚全融在那絹上,恨不能將它捏碎,「朕不敢想,朕也不想知道是誰!可是夜裡睜開眼,朕總見尚鈞血淋淋站在跟前……趙弗,你看古往今來為人君父者,誰似朕這般無能!」

趙弗垂著臉,長眉下深凹的雙眼早已見慣皇家喜悲,「所謂君父,先是君而後是父,萬歲身系天下,自當以大局為重。忍小悲而全大喜,足見萬歲慈悲聖明之心。」

「你不用哄朕,若換作十年前,只怕血洗宮闈朕也在所不惜。」皇上悶聲一笑,松垂的眼皮投下落寞陰影在臉上,「如今朕是老了,人一老就怕疼怕死,手心手背傷到哪處朕都害怕!一塊肉已經給人剜下,朕不想自己再剔一塊。哪怕是個毒瘡,也盼它能好。」說到最末一句,他語聲頹弱,幾近哀切。這無助到極處的話,從九五之尊的老人口中說出,令趙弗也微微動容。

「朕這番心意,他們是會不懂的……可笑天下之大,竟只有你能同朕說上幾句實話。」他語聲一頓,喃喃又道,「倒是那丫頭,也算明白幾分。」

他轉頭看趙弗,「你在朕跟前也算閱人無數,且看那丫頭如何?」

趙弗抖了抖長眉,呵呵笑道,「陛下是知道的,這宮中女眷看在聖恩浩蕩的分上,對老奴總給三分薄面,各式籠絡手段老奴也見識過。倒是不給老奴笑臉看的,多少年來還只有太子妃一人。」皇上撫胸喘息,自嘲而笑,「朕沒能養出像樣的太子,倒娶來個好兒媳。」

趙弗覷著他神色,卻遲疑道,「太子妃品格貴重,言止端方,堪為天下母儀。只是老奴看她眉宇之間,隱有三分傲色,一分戾氣……」

皇上聞言沉默,良久不語,神情隱透悵惘。

等了許久不見開口,趙弗以為他已乏了,便躬身上前攙扶。卻聽他低低道,「朕初見這丫頭便想起一個人來,你可知是誰。」趙弗怔了怔,只聽皇上嘆息道,「她方才頂撞朕,那般傲氣就如從前的駱氏。那時她初入宮,傲骨奇絕,姿容無雙……全然不是如今的樣子。」

入夜,明燭將盡。

妝鏡里卸去鉛華的臉,竟有剎那陌生。

昀凰凝視鏡中女子,在那蕭瑟眉目間依稀見到母妃的影子,眉間隱隱陰戾,又似誰的神色。龍鳳高燭映得一室溫軟,喜紅的顏色卻叫人透心生寒。

近侍女官悄聲探問,「太子殿下與晉王共飲,尚未回宮,太子妃是否要就寢?」昀凰自鏡前轉身,一身素衣,神容慵倦,「殿下盡興自會回來,不必候著。」女官默然,看著太子妃孑然步入床闈,獨自向內而卧,合歡綉帷在她身後垂下。

更漏聲聲入鳳帷,羅衾香冷,孤枕透涼。

同樣的寒夜燭影,中宮內殿也只剩駱後一人枯坐鏡前。

左右都悄然退出殿外,除卻遠處更漏,再無一絲聲響。水色絲衣熨帖著肌膚,涼而輕軟,是穿了多少年也不改的顏色。雖有羅衣不改,奈何朱顏已逝。駱後定定看著鏡中洗盡脂粉的臉,如見霜後殘菊。

殿外忽傳來熟悉的步履聲,伴著宮人驚慌失措的見駕請罪之聲。駱後怔了怔,只疑聽錯。多少次夜半驚起,為殿外一點微末聲響落得空歡喜,忘了他已許久不曾駕幸。身後垂簾拂動,卻是那人身影真切出現在眼前——身形依舊,英偉不再,燭影下的君王只是一個疲憊老人。

「皇上……」她喃喃開口,忘了見駕的禮數,回過神時他已來到面前,解下九龍披風,替她搭在身上。她仰頭,猛然見他眼瞳里映出自己未施脂粉的面容,憔悴不堪入目。

「御前失儀,臣妾罪該萬死。」駱後僵然跪下,將臉深深低了。皇上眉頭微蹙,俯身攙扶,她卻將臉狠狠別過,不肯讓他再多看一眼。多年夫妻,他自然明白她最是愛惜容貌,自從生了尚鈞便再不肯以素麵見駕。

「你我都老了,還計較這些做甚。」皇上搖頭笑,將她強挽了起來,迫她轉頭迎視,「蘊容,不要把朕當作外人。」駱後聞言抬眸,冰冷麵容浮上紅暈,唇角掠過一絲悸動。

自尚鈞去後,短短時日,她竟老了這許多。皇上心中微澀,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便在鳳榻上坐下來,笑著伸了伸腿,「朕乏了,早些歇息吧。」

駱後默然片刻,緩緩俯下身來,替他脫去靴襪。他看她舉止已有些笨拙,好些年沒再親手侍候過,卻仍記得除靴時替他輕揉腳踝。他傾身捉住她的手,將她帶入懷中。

玉勾搖動,層層鳳帷落下,將帝後的身影裹入其中。

※※※

朦朧間,是誰冰涼的手探向雙腿,貼著肌膚滑上腰肢,撫弄著胸前最酥癢的地方……是夢么,卻又不似往昔夢裡纏綿,昀凰蹙眉輾轉,只覺那手心冷膩,甜軟脂粉香與陣陣酒氣襲來,似夢非夢的幻境里密布濃霧,一條巨蛇吐著腥艷的信子,從雙腿盤繞上來……

「呲——」倒抽涼氣的呼痛聲驚破羅闈春意。

太子驚怒縮手,手腕卻被細削五指緊緊扣住,指甲深切入皮肉。素衣散發的昀凰冷冷坐起,扣了他的手,並不放開。他忍痛一掙,腕上立時留下五道血痕,火辣辣作痛。

「賤婢!」太子揚手一掌摑去,被她閃身避過,一時收勢不住撲倒在榻邊,額頭重重磕上床沿。本已是七分濃醉,這一磕更叫他眼冒金星,半晌掙不起來。

一雙縴手伸到肋下將他扶住,耳邊傳來軟軟涼涼的語聲,「殿下保重了。」

太子笑了,身子歪倒在合歡榻上,帶塌了半幅芙蓉帳,拽得流蘇亂盪,順勢將昀凰壓在身下。

酒意熏得他一雙狹挑鳳目微微泛紅,半是輕蔑半是情慾,「我不嫌你身子骯髒,你卻端起三貞九烈來了?」

一句話逼得她驟然失聲。

這令他無比快意,卻又嚙心嚙肺的恨。

她胸口急劇起伏,褻衣下玉溝隱隱,激起他勃然慾念。他猛地覆身上去,狠狠拽住她一叢長發,迫她不能扭頭閃躲。就在侵入她身子的剎那,她將唇貼在他耳際,語聲帶著涼薄笑意,「知道么,何鑒之命不久已。」他霍然睜眼,咬牙發狠一頂,劇痛自下而上再一次撕裂她全身,令她雙頰瞬間褪盡血色,冷汗滲出額頭。他撐起身子,一下下在她體內衝撞,伴著切齒的溫柔,「那又如何?」

「他死不死,與我何干。」

「你以為我怕了么?」

「我是堂堂儲君,一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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