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婆娑部 第十七章 當時何似莫匆匆

惠太妃並不算太老,卻已銀絲滿頭,身形佝僂。當年她是一個美人,現在皮囊枯槁、喘息沉沉,隔了青色帷幔看去有些嚇人。昀凰撩起床幃,用絲帕替她擦拭額頭、臉頰和雙手。老人並不出汗,身體卻散發出一股肖似霉壞的氣息,頻繁擦拭也不能淡去。

昀凰絞乾絲帕,正要抬起太妃枯瘦右手,那手微微一緊,將她的手握住。彼時十五歲的昀凰,身量單薄,手上卻已有了習箭留下的微繭。太妃目光混沌,枯瘦手指遲緩撫過她掌心,竟發現了母妃也不曾在意的微繭。一聲渾濁嘆息,老太妃唇邊皺紋更深。

「可憐。」那乾癟唇間吐出這兩個字,令昀凰臉色一僵,驀地將手抽出。這是她最憎惡的字眼,誰也不配說。老太妃昏黃眼珠朝她轉過來,分明早已失明,卻似幽幽看穿她的狼狽。昀凰退開兩步,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惱怒。雖有祖孫輩分,卻從未親近過這位孤僻的老太妃。直至她垂垂將死,病榻前孤零零隻有她一個後輩守候。這寢宮裡僅有幾個年老宮人,連內侍也鮮見蹤影。一老一少,整日里並無多少話說。昀凰不善於承歡膝下,只會默默端葯侍水,親手為太妃洗拭凈身。太妃眼睛已盲,神智時醒時亂,在旁人看來不過是閉目待死。昀凰卻隱隱覺著,她應有心愿未了,似乎拼著一息尚存,不能撒手。

餘暉褪去,宮室幽暗,不覺已是黃昏。

老宮人入內掌燈,昀凰看一眼天色,默默將帷幔放下,向惠太妃俯身告退。辛夷宮裡還有母妃等著她照料,不能徹夜留在此處。出了咸福宮,兩名宮人執燈在前,一路往辛夷宮去。平素鮮少有人踏入這不是冷宮勝似冷宮的地方,入夜連廊掩映,宮徑幽深。

忽聞靴聲橐橐,迎面金甲生光,一列羽林騎匆匆而至,幾乎衝撞到昀凰跟前。

為首郎將仗劍參見清平公主,稱宮中發現刺客行跡,宮門即時封閉,闔宮上下禁閉搜尋,任何人不得出入。驟然聽聞刺客入宮,身側宮人驚駭失色。昀凰初時愕然,旋即啼笑皆非——父皇、皇后、太子率諸皇子與帝姬都去了上苑射典,宮中空落落只剩下無寵妃嬪、垂死太妃,與她這落魄公主。若真有逆黨挑此時入宮行刺,豈非滑天下之大稽。雖是不以為意,事關宮中安危卻也不可大意。四下去路已被羽林騎截斷,辛夷宮也閉了門,昀凰只得退回咸福宮,靜待宮禁解除。

內侍宮人皆被喚出殿外盤查,羽林騎沿一間間宮室搜尋過去,只有太妃寢殿未敢驚擾。昀凰只恐他們喧嘩,便上前阻住,「我進去瞧瞧便是,你等不可擾了太妃靜養。」羽林郎應一聲諾,心知再糊塗的刺客也不會沖著一個垂死老婦而來,搜尋咸福宮不過是例行公事。

宮人都在外頭,宮燈照得殿內幽曠,寂寥無人。

輕悄步入簾後,一切靜好如常,惠太妃已然安睡。只有床幃鬆散,錦衾一角落在外頭。昀凰安了心,悄然上前替太妃掖起被角。目光掠處,卻見惠太妃緊閉的眼皮微微跳動,氣息紊亂,胸口不住起伏。昀凰一驚,慌忙喚她,太妃睜眼應了,喃喃只說無妨。看她臉色有異,昀凰到底放心不下,起身欲喚人。驀地衣袖一緊,氣息奄奄的老太妃竟扯住她,急促喘息道,「我,我好得很……莫要叫人進來……」

從未見過惠太妃如此惶急模樣,昀凰一時懵然,點頭應了,心頭卻轉過驚疑。凝眸細看,發覺太妃眼角濕潤,竟像是哭過。昀凰目光轉動,不動聲色審視這方寸內殿。惠太妃眼睛瞧不見,卻惴惴側首,仔細聽著周遭動靜。昀凰扶了她躺下,她伸手出來摸索,摸到那玉枕再不鬆手。順著這一眼瞧去,掃過床前紫檀足踏,幾點深不可辨的暗色落入眼中。若非心細如髮,亦絕難發現。循著幾點暗色,昀凰的目光緩緩移去,移過瑞蝠玉磚,移向床後屏風。

襯著磚面,那暗色終於顯了出來,一痕觸目驚心的鮮紅——分明就是血跡!

絹繪屏風橫陳床後,宮燈照不到的陰影里,是什麼無聲無息,卻彌散濃烈殺機!

一榻一人一屏風,相隔不盈丈,羽林侍衛遠在殿外,退出去已來不及,那殺意如霜刃,迫在眉睫。

察覺到昀凰的陡然沉默,惠太妃焦躁起來,勉力撐著身子,正欲趕她出去。卻聽她恭順如常地開口,「太妃早些歇下,昀凰告退了。」惠太妃鬆一口氣,聽得她足音退開,退開,卻不是退向門口,竟似退向壁角!霎時間心頭劇震,一口氣轉不過來,惠太妃駭然張口,已明白昀凰要做什麼!

牆角壁上,懸著古劍吟霜,先皇唯一留給她的念想——多少年日夜拂拭,青鋒依舊雪亮。

端嫻少女,剎那間動如脫兔,疾退、轉身、抽劍,決絕不帶一絲遲疑。

秋水橫空,驚虹橫貫暗室,沒柄直刺屏風。

血濺無聲。

劍鋒刺入身體的剎那,昀凰已後悔——身後惠太妃微弱呼聲響起,不見驚恐,只有哀痛,彷彿被奪去幼子的母獸。很多年後,每當殺戮在即,總會想起這追悔終生的一劍。只是十五歲的昀凰,孤勇不惜餘地,生死只作平常。

血濺白絹屏風,綻開雪地紅梅。昀凰手腕一軟,來不及抽身,已被一雙冰冷的手扣住。劍柄脫手,光如匹練,照見驚電似的一眼!尚未看清那修長人影,肩臂劇痛傳來,猝然力道一帶,身子已被他反剪制住。森寒劍鋒抵上頸項,劍刃猶帶他的鮮血,只需輕輕一划,便可割斷她咽喉。昀凰閉了眼,卻聽脆裂之聲伴隨老人粗濁喘息。惠太妃掙扎跌下床榻,打翻了榻邊托盤葯盞,一地狼藉。

「她是昀凰!」老太妃艱難說出這一句,惶亂伸手朝前摸索,想要阻止什麼。抵在頸間的劍鋒卻半分不移,扣住她的手冷而有力,如同身後那人的身體。惠太妃身子顫抖,啞聲喘息,「昀凰,她是清……平公主,昀凰……」

劍偏半分,語聲清冷似有水意,那人低低開了口,「恪妃之女?」

他竟提及母妃,昀凰悚然一驚,陡然聽得靴聲逼近殿前,方才翻盞碎裂之聲已驚動羽林騎,外間有人揚聲問道,「公主,殿內何事?」頸間劍鋒驟然收緊,那人閃身避入牆角,順勢將昀凰緊緊圈住,但有異動,便叫她立時氣絕。惠太妃駭茫張口,彷彿連氣也不能喘。昀凰察覺那人身子微顫,握劍的手似已不穩……三人無聲僵持,生死已在一念之間。她只需叫上一聲,外面羽林郎便會一擁而入。

突然間,惠太妃一頭碰在地上,朝他二人所在方位重重叩下頭去。

舍了身份、亂了尊卑、拼著最後一口氣,為這刺客叩首求懇——昀凰已然呆了,望住白髮蒼蒼的老太妃,耳邊卻聽得外頭郎將又是一聲催問,聲色似已轉厲。

「沒有事,我打翻了葯盞。」昀凰終於開口,「太妃還在歇息,你們都退下吧。」

「末將領命。」

外頭靴聲匆匆遠去,扣在肩頭的手鬆開,劍鋒垂下。

昀凰不敢回頭,徑直奔到太妃身邊,將瑟瑟顫抖的老太妃扶起。一番驚嚇折騰下來,老人臉色青白,一口氣已接不上來。昀凰著了慌,想要將她扶上床榻,卻覺手腳發軟。身後一雙手驀地將她扶住,那手蒼白修長,穩穩接過了太妃,將她安置在榻上。

那人穿高階內侍服色,廣袖垂地,血水便從他袖沿滴落,地上點點鮮紅。昀凰順著血痕看去,見他右邊袖子已被染成暗色,肩上赫然有道傷口,深可見骨。

原來他早已受了傷,那一劍刺過屏風,他竟不能避開。昀凰惶然抬眸,目光移上他胸口,竟再也移不開了——血,從那可怕的傷處不停湧出,比臂上流血更甚更急。這人,卻還搭住惠太妃腕脈,俯身低低喚她,渾然不覺自己傷勢。

昀凰僵在一側,驚、疑、焦、怯一齊湧上心頭,卻只見惠太妃雙眼大睜,竟是一臉欣喜欲狂,枯枝般的手顫顫摸索在那人臉上,「到底等到你了,活著便好,好,好……」她一迭聲說著好,灰白臉龐竟有異樣光彩,抖抖索索摸向玉枕,「裡邊,在裡邊!今日交託給你,我也可安心去見皇上跟皇兒了。」那人在榻前跪下,緊緊握住了太妃的手,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什麼,惠太妃竟連聲笑了起來。昀凰看得心驚,只怕是迴光返照,卻聽太妃連笑帶嘆,「少桓,少桓!你這傻孩子……」

少桓,這名字從未聽過,卻又是誰?宮中皇子帝姬都不曾親近過老太妃,一個刺客,卻與她親厚至此。然而眼下已來不及細想,昀凰看一眼那人,匆匆步出內殿,尋個借口將宮人們遠遠打發了,不許任何人入內——此時羽林騎尚未遠去,若有人撞見太妃榻前這一幕,便大大的不妙了。

也只片刻工夫,昀凰退回內殿,驚見太妃靜靜躺在帷幔後面,那半身浴血的人,推開雕窗正欲潛走。然而一個踉蹌,那人竟撫胸跪倒在地,傷處鮮血不斷湧出……

「後來呢,那人後來怎樣?」瑤瑤脫口追問,復又驚疑不定,「他便是……皇上么?」

「他是少桓。」昀凰垂眸淺笑,「亦是昔日的王孫胤,而今的皇上。」那是昔日化身侍讀時,惠太妃取給他的名字,連著無人知曉的身份,沉入晦秘之淵。燈色暖暖籠在昀凰臉上,深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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