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追浮雲的人(下)

陳家駿提著急救箱在暴雨中疾奔。萬蓬和潛店其他兩位員工緊隨其後,也帶了兩支便攜氧氣瓶。

葉霏衝出潛店,天地間密集的雨線扯也扯不斷。她瞬間被澆了個透心涼,抬起胳膊擋在額前,微弓著背,咬牙追了上去。

頌西被安置在度假村盡頭的涼亭里,他一動不動,仰面躺倒。一名船夫打著手電筒,青白的光映得他一張臉毫無血色。另一名船夫跪在他旁邊,手忙腳亂地按壓心臟,看到潛店眾人趕來,連忙閃在一旁,用當地話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長串。

陳家駿放下急救箱,迅速打開,從裡面拿出急救面罩,撳著頌西的額頭,將他下巴一掰,手電筒光掃了兩掃,看清是否有阻塞物。之後立刻用面罩攏住他的口鼻,從給氣口大力吹了兩口氣。頌西的胸膛隨之鼓了兩鼓。

陳家駿跪在頌西側旁,雙手緊扣,按在他胸前,迅疾地按壓起來。涼亭周圍沒有遮擋,瓢潑般的雨水順著屋檐流下來,被風席捲著,噼里啪啦打在臉上。他早已渾身濕透,水珠結成細流,沿著頭髮、面頰、胸膛和手臂涓涓流下。

人工呼吸、心臟按壓,一刻不停地交替進行。萬蓬從箱子里拿出急救氧氣瓶,想要連上導管,光線太暗,加上他雙手不斷發抖,推了兩次才把導管套在出氣口上。然後他攥著閥門,頭腦一片空白,向反方向旋去,越擰越緊。

「氧氣。」陳家駿命令道,「快給氧氣。」

「……打不開。」

他抬頭飛速地掃了一眼,怒聲呵斥,「反了!」

葉霏一路上跑得歪歪斜斜,幾乎睜不開眼睛。她循著手電筒的光亮衝到涼亭里,一顆心被揪到了嗓子眼。頌西四肢攤開,毫無生氣地仰躺在地。陳家駿面色冷峻,雙唇緊閉,咬著牙,面部輪廓十分凌厲。他肩背和手臂的肌肉緊繃著,大力且急促地按壓著頌西的胸口。

「你不能有事,一定不能有事啊!」葉霏雙手交握,死死地貼在胸口,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你還有茉莉,你要等她回來。」

克洛伊也追了過來,環著葉霏的肩膀,兩個女生緊緊偎依在一起。因為茉莉遭逢巨變,身為好友的克洛伊認為頌西難辭其咎,連日來也沒給他好臉色,從他洗心革面,開始學習英語、練習廚藝,態度才稍有緩和。此刻她緊貼著葉霏,身體微微發抖,垂下頭來,低聲禱告著:「仁慈的主,求你施捨憐憫,寬恕頌西的過錯,讓他康復無恙,不再步入迷途;賜福給頌西和茉莉,使他們在患難能緊隨你,不再彷徨……」

大雨如注,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下來。

一道閃電猙獰地撕裂了海面上方的夜空,響雷隨之炸裂,周圍亮如白晝。

陳家駿的呼吸已經粗重起來,仍在咬牙堅持著。

「讓我來!」萬蓬跪在另一邊,將他替了下來。

時間彷彿也凝滯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鈍刀割在心上。

不知過了多久,頌西的身體抖了抖,喉頭髮出一陣響聲,胸腹猛地抽搐起來。他劇烈地咳嗽,張開嘴,「嗷」地一聲嘔了出來。陳家駿趕忙將他的身體側了過來,嘔吐物流了一地,空氣中散發著酒精、胃液和食物發酵的氣味。眾人拍著他的背,讓他吐得乾乾淨淨。

葉霏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只覺得全身的氣力都被抽走,這才覺得已經冷到身體僵硬。克洛伊抖開保溫箔,將頌西裹了起來。

大家七手八腳將頌西攙起來,扶到度假村的餐廳里。

「剛剛嚇死我了。」萬蓬心有餘悸,「我練過那麼多次,真拿起氧氣瓶,腦子根本不轉。」

「我已經給診所打電話了,那邊有人值班,要不要送頌西過去?」邱美欣也趕了過來。

「他們也只有應急氧氣而已。」陳家駿蹙眉,看了一眼天色,「汶卡,去借度假村馬力最大的快艇;萬蓬,回宿舍拿上頌西的證件。我會去拿錢包。十分鐘後,還在這裡匯合。」

「要去哪兒?」葉霏問道。

「去岸上的大醫院,做個徹底的檢查。」

「我也要去!」

陳家駿看著水裡撈出來一樣的她,聲音輕柔了一些,「天氣太差,海上風浪大,你回去吧。」

葉霏看看神志恍惚的頌西,搖了搖頭。

陳家駿蹙眉,「聽我的,留在這兒!路上已經有一個頌西要照顧……」他頓了頓,伸出手來,將貼在葉霏額頭上的幾綹頭髮理順,「我是說,有我帶他去,你放心。」

幾個人再次集合時,穿上大家送來的雨衣,挎著防水包,跳上雙引擎五百馬力的快艇。汶卡調轉船頭,船尾豎桿上的夜燈一閃一閃的,遮雨棚下面,眾人不發一語。

頌西忽然扯掉臉上的氧氣面罩,喊著葉霏的名字。

她蹲下身,半跪在棧橋上。

「不要告訴茉莉。」他攥著葉霏的手,「是我的錯,和她沒關係。」

葉霏用力點頭。

「她會原諒我,會回來的,是嗎?」

「會,一定會的!」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含淚帶笑,「你們趕緊出發吧,路上小心。」

快艇轟鳴著離開。

會到潛店,剛剛來不及關門,房裡進了不少雨水,紙張和雜物被風吹落,一地凌亂。葉霏又看到那張塑封的照片,沾了雨水,緊貼在地上。她俯身撿起來,額頭上似乎還留著他手指划過的觸感,心中的惦念和憂慮一時都涌了上來。

幾名船夫也跟了過來,他們驚魂未定,說起剛剛下雨時,幾人想把各自的小船遮蓋起來,跑到棧橋邊,發現了漂浮在水面的頌西。水只到膝蓋,但是他俯身趴在水中,一動不動,也不知泡了多久。

好在幾家潛店曾經對附近的船夫和嚮導進行過環境保護和急救措施的培訓,幾人多少記得一些,七手八腳把頌西撈起來,又跑來潛店找到陳家駿。

他們隨後用當地語聊了起來,大概還在講述剛剛的見聞,動作誇張,神色驚訝。

眾人將店裡打掃乾淨,外面的風雨也小了下來,大家道了晚安,三三兩兩離去。邱美欣勸葉霏也早些回去休息,她不肯。直到潛店電話鈴聲響起,聽說幾個人已經平安到達醫院,她才放下心來。

她回到宿舍,沖了個澡,用浴巾和床罩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依舊冷得發抖,身上無比乏累。茵達也沒睡著,抱著膝蓋坐在床墊上,怯怯地問:「你說,如果茉莉知道,會回來嗎?」

「不知道,我想,還是先不告訴她比較好。」葉霏輕聲嘆息,暗想,以後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應當告訴茉莉。不過她得先數落頌西幾句,如果不是喝得酩酊大醉,怎麼會趴卧到齊膝深的水裡,又站不起身呢?

迷迷糊糊中睡了過去,夢中是安靜的碧海白沙,茉莉跑過來,和頌西攜手並肩,笑盈盈地看著彼此。

第二天陰雲一掃而盡,霧氣散去,被雨水沖刷過的天空格外湛藍。在耀眼的陽光下,海水透明一樣,只有沙灘邊緣散落著枯枝落葉,昭顯著昨夜的暴雨。

已經有各家店鋪的夥計拿了掃帚和耙子在清理,看到葉霏走過,露出和善的笑意。

她來到潛店,走上台階,發現陳家駿已經回來,坐在露台上的長桌旁,望著她來的方向。邱美欣給他煮了一杯咖啡,放在手邊,一動未動。

葉霏看見他,心中羞澀而歡喜,笑道:「啊呀,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最早一班船。」

「頌西和萬蓬呢?和你一起回來了?」

陳家駿搖了搖頭。他昨晚幾乎沒睡,眼底帶了血絲,看起來有些憔悴。

「還要留院察看么?」葉霏在他對面坐下,手臂放在桌上,向前微傾,「idc都結課了,你其實也不用急著趕回來,不如在那邊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覺。」

他依舊不說話。

是不是自己的語氣過於關切親熱?葉霏緩緩坐正,將手臂收回到身前。想起昨晚陳家駿將濕透的t恤團在手裡,打著赤膊,俯身貼近自己,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不覺有些尷尬,「騰」地站起來,向裡間走去,「大家不用上課,都在睡懶覺吧。一下子覺得店裡好冷清啊。」

「葉霏,」他猛地轉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來,我和你說點事兒。」語氣是少有的輕柔。

她有些緊張,被陳家駿拉著手,在他身邊坐下。

他凝視葉霏的雙眼,雙手握得更緊。

她在這目光中越來越緊張,羞怯地低下頭去。

聽見他低沉的聲音,一字一頓說道:「頌西,不在了。」

葉霏猛地抬頭,笑容僵在臉上。她語無倫次,「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可能,不是去醫院了嗎?不是用氧氣了嗎?昨晚他都醒了啊,能說話,能呼吸,怎麼可能!你們不是到醫院了嗎?你們不是帶走了好幾瓶氧氣嗎?」

陳家駿聲音低緩,「肺部感染,急性水腫,損傷嚴重……萬蓬在那邊,刀疤正好回來,也會趕去醫院。」他沒說,頌西到達醫院時精神已經渙散,無法回應眾人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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