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否極(上)

我迷上了那些難以盡數的島嶼,那些臨海的達南仙境,

那裡時間定然忘了我們,悲傷再不靠近,

很快我們將遠離百合、玫瑰,以及光焰的煩悶,

只要我們是漂浮在浪濤上的白鳥,哦,我的愛人。

——威廉·巴特勒·葉芝《白鳥》

面前的男孩就要吻過來了。

他比葉霏高出半頭,略微捲曲的頭髮擋在額前,清亮深邃的雙眼,挺直的鼻樑,無論誰來看,都是一張生氣勃勃的英俊臉龐。

所以,她也算不得吃虧,不是么?

他叫頌西,二十二歲。葉霏和他相識不過兩天。從她暫住的旅店後門出來,沿著一條狹窄的小巷走上三五十米,就到了海邊。沙灘邊緣排列著一排店鋪,頌西就在左手第一間的酒吧monkeybar工作,調酒賣酒,偶爾彈著吉他唱兩首歌。他和當地其他年輕人一樣,皮膚晒成亮棕色,脖頸間掛著磨得發亮的貝殼吊墜,左臂上紋著一條圖騰一樣的鯊魚,隨著胳膊的擺動,在緊緻流暢的肌肉上遊動著。

這兩天夜裡她都會到猴子酒吧去喝上幾杯,偶爾是調製的雞尾酒,椰林飄香、藍色珊瑚礁、莫吉托……大多時候和當地人一樣,喝最便宜的地產酒,裝在深棕色的瓶子里,口味像朗姆,但加工粗糙得多,入口很沖。但勝在便宜,再搭配一罐可樂或是菠蘿汁,要一小桶冰塊,就可以一直喝到酒吧打烊。

頌西笑起來熱情又真誠,他向葉霏推薦了不少避開遊客軍團的遊覽線路,還有物美價廉的小餐館,也常常提醒她不要喝太多,以免找不到回去的路。大約在一個小時前,他說本國最著名的雷鬼樂隊就在隔壁海灘,問葉霏要不要一起去聽演唱會。他還說,那邊的酒保是他的好哥們,可以去喝個夠。

葉霏不知道什麼是雷鬼,但是聽說有免費的酒水,立刻點頭答應。最近她很是饞酒,特別喜歡半醉半醒時腳步輕飄的狀態,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散發著誘惑的魅力。

海灘的入口已經被木柵欄圍起來,有幾個當地人站在入口處售票,價格不便宜,足可以在大排檔吃一頓咖喱蟹。

「這都是寫給外國人的。」頌西拉著葉霏的手,和看門人打了個招呼,對方瞭然地笑了笑,也沒多問,就在頌西和她的手背上蓋了熒光戳。

沙灘上搭起簡易舞台,強烈的射燈映得周圍恍如白晝。周圍大多是歐美的年輕人,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擺動身體,揮舞手臂,女孩子穿著弔帶背心或是抹胸裙,男人們隨意套一件t恤,或是打著赤膊。葉霏擠在他們中間蹦了一會兒,身上就出了一層黏膩的汗。頌西拉著她到吧台附近坐下,旁邊還有幾位遊客,用口音各異的英語聊著天,講途中見聞,每個人都在大聲叫嚷,和巨型音箱對抗。她基本能聽懂,但每說一句話都要想想措辭和語法,又不想喊破喉嚨,所以基本插不上話。只是和大家一起,連幹了三杯。

台上的樂隊賣力演出,頌西看出葉霏百無聊賴,將她從座位上拉起來,喊道:「這裡太吵了,要不要去海邊走走?」

於是葉霏任他牽著手,走到滿月照映的海灘上。銀輝在海面起伏的波紋間跳躍,像細密的絲線,織就了一匹綿延不絕的錦緞。

頌西不知何時停下來,側過身來,手上握得更緊。葉霏也停下來,在這一刻的沉默中,心跳忽然加快。果然,他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呵出的氣息就在耳畔,溫熱地撩撥心弦。葉霏沒有躲避,甚至享受這種懷念已久的親昵感,索性閉上眼睛,把頭枕在他的肩窩上。

「那麼……你有男朋友么?」他低聲問。

「……沒有。」

「怎麼會?」頌西咯咯地笑,「你在說謊。」

「分開了。」葉霏抬起頭,向後微仰身體,「離得太遠。」

「哦,離得太遠……」頌西挑了挑眉毛,「你不了解男人。」

「哦?是么?那麼,你告訴我,告訴我這一切。」葉霏聽到自己輕浮的話語,帶著挑逗。

「什麼一切?」

「關於……男人的一切。」

「那就說來話長了。」他低頭,嘴唇貼著她的耳廓,「首先,你要告訴我,你住在哪裡。」

在耳鬢廝磨時,葉霏當然清楚,接下來可能發生什麼。模糊的身影在腦海里一閃而過,頭又炸裂一樣痛起來。她不要想,不要想起那個人!如果眼前是一齣戲,她寧願賣力演出,再也沒有停下來的理由。她不想離開頌西溫暖的懷抱,甘願被他的熱情裹挾,哪怕沉淪深淵,萬劫不復。

遠處飄來樂隊的經典曲目,聽眾們齊聲應和,歌聲震天。葉霏感到海潮無聲地漫過腳面,白沙穿過腳趾縫。整個人,彷彿下沉了一點點。

忽然間,灌木叢的暗影中亮起一道火光。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半張臉,叼著一支剛點燃的香煙。他不知道在沙灘旁的枯木上坐了多久,雖然一言不發,但是嘴角翹起的弧線寫著戲謔和不屑。明明暗暗的亮紅燒得葉霏心頭一痛,連忙推開頌西,慌亂地說了句對不起,然後落荒而逃。

只要喝多了酒,十有八九能夠見到許鵬程。他果然如期而至,和葉霏印象中一樣挺拔帥氣。他就在這海島上,站在怪石嶙峋的山崖上,衣角翻飛,奔涌的海浪在岩石上飛珠濺玉。艷陽下的晴空藍得耀眼,葉霏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張開雙臂,近在咫尺,葉霏只要一縱身,就能撲到他的懷裡。可是,她的腳下生了根,無法挪動半步。越是心急,身體越是僵硬,連手臂都抬不起來。陽光白花花的,灑在身上卻是徹骨的寒冷。她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姑娘從身邊走過,留下一聲哂笑。許鵬程的目光匯聚在那姑娘身上,和她緊緊擁抱,彷彿葉霏根本不存在一樣。

這一幕在葉霏眼前定格,看起來就像是電腦上的一幅照片。她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把他還給我!」但是張不開嘴,更無法發出任何呼喊,整個人如同沉入無邊的海水,窒息的感覺真切而強烈。

葉霏身體無法移動,也喘不過來氣,心裡漸漸清醒——這是個夢吧,是一場噩夢。但是為什麼都要憋死了,也還是醒不過來?她拼盡氣力,睜開雙眼,緊閉的喉頭這才一松,發現自己竟然趴在房間的木地板上,夜裡海風強勁,右臂已經全部麻木,摸上去像一截石頭。她恍惚想起自己夜裡回來後腳底一絆,癱在坐在地板上痛哭失聲,後來哭累了,想蜷起身體休息一下。再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現在大概是清晨五六點,天剛蒙蒙亮,喝了半瓶劣質酒和三杯龍蛇蘭的她頭疼欲裂,口渴難耐。酒精也好,陌生人的慰藉也好,都不過一時刺激,在寂靜的清晨,心中只有更為濃重的悲傷和無助。

喝了一大杯水,再也睡不著。葉霏赤腳站在衛生間冰涼的瓷磚上,木然地洗漱,盯著鏡中一張陰鬱暗淡的臉,有些後悔來到這裡,真是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自虐。她把護照和機票訂單翻出來,盤腿坐在地板上,獃獃地看著。為什麼來這兒?因為葉霏在網上看到這座島的照片,有一張特別像她心目中的伊甸園,是那種只能出現在枱曆和電腦桌面上的藍天碧海,白沙灘上搖曳生姿的椰樹,一直以來,就是她心中理想的蜜月目的地。許鵬程在去美國前對葉霏說,加勒比海有那麼多小島,一定有一個可以符合她的想像。葉霏相信,時隔一年半,他沒有忘記尋找這樣的小島,只不過他把向她許下的諾言,實現給另一個女人。

去年十二月初他打來電話,說:「我們現在沒有辦法好好溝通,需要冷靜一下。這個寒假我就不回國了,見面也是爭吵。」葉霏氣得把桌子上的書本扔了一地,實在沒捨得連筆記本電腦一同砸了,這說明心中理智尚存。當她彎下腰,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時,就開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她給閨蜜們打電話,和她們聚餐,詢問大家自己是不是過於驕橫,沒有體諒許鵬程獨自在外求學的艱辛;是不是不應該每次吵架便冷戰,然後等著他低聲下氣來陪不是。在一番批評和自我批評之後,葉霏漸漸冷靜下來,選了一本描寫異地戀情的小說,又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長信夾在書中,通過聯邦快遞發給許鵬程。多麼傳統而典雅的浪漫啊,她想著他收到這份聖誕禮物時,會是怎樣感動,會不會立刻買一張機票,飛回自己身旁。

然而在聖誕之日,葉霏在網上看到這樣一張照片,藍天碧海,蔥綠的山林和綿延的沙灘,一切如她所想,只是畫中人換了女主角。那個女生在k上曬出她和許鵬程在牙買加的合影,他攬著她的肩膀,她緊緊環著他的腰,依偎在他懷中。她當然沒有忘記在照片上將許鵬程標註出來,所以這張合影就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的主頁更新上。葉霏和許鵬程共同的朋友一片沉默,無人應和。但是他還有那麼多新朋友,有人誇讚風景優美,有人稱頌金童玉女,還有一位應該是牙買加當地的嚮導,留言說:「可愛的一對兒,你們的眼睛很像。」

葉霏頓時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她是真的傻掉了,甚至沒有打電話給許鵬程。難道不是應該哭天搶地地質問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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