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光幻影 第二節

華燈初上,霞飛路上的霓虹燈在細雨中分外絢爛奪目。街上車水馬龍,衣衫楚楚的男女腳步匆匆,歡快的樂曲聲從跳舞廳的窗里飄出,回蕩在大街上。

伍雲馳新近認識一個嶄露頭角的小歌星,兩人正打得火熱。

小歌星被個南洋老闆包了,在霞飛路上一棟新式電梯大樓里盤了一套極寬敞的公寓。老闆回南洋的時候,小歌星就在公寓里辦跳舞會。

舞會上什麼人都有,富家的公子哥兒,洋行的買辦,當紅的戲子,各路文藝名士。

容嘉上對這種雜亂吵鬧的跳舞會一貫沒興趣,孤傲冷漠地站在一邊,好似一座漂亮的冰山。舞會上的女客都比較矜持,只敢紛紛張望,卻沒人敢貿然上前來搭訕。

「咦?」一位靚麗的女郎經過,發現了容嘉上。

容嘉上抬頭一看,正是杜蘭馨。他臉色一僵硬,暗道自己出門怎麼沒先翻翻黃曆。

杜蘭馨笑嘻嘻道:「還在生我的氣呢?」

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容嘉上煩她的很,硬著頭皮說:「我不記得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的。你怕是記錯人了。」

杜蘭馨對這譏諷渾然不在意,靠著容嘉上的胳膊,親親熱熱地說:「那日是我不對。後來想,你本就年輕,沒什麼經驗。以後多玩玩就好。」

容嘉上心中厭惡,冷笑道:「杜小姐的有些遊戲,還是去找懂行的人玩的好。」

杜蘭馨靠著他,同他一起望著衣香鬢影的舞池,問:「那你想和什麼樣的女孩兒玩?清純的女學生?」

記憶中那個梳著麻花辮的少女的背影閃過。容嘉上反應平淡。

杜蘭馨盯著他一笑:「讓我猜猜。女學生你經歷過,已經不稀罕了,想換個口味。得要有些閱歷和思想的,可又不能太成熟風流。你們男人總還是喜歡良家女的。就像……嗯,就像你家那位女先生那樣?」

容嘉上冷冷地掃了杜蘭馨一眼。

杜蘭馨得意地笑了,拿過他手裡的酒杯,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容嘉上低下頭,說:「杜小姐的這個玩笑,我可消受不起。有些女人,可是不能隨便碰的。」

「不能碰你的先生,那別人總行吧。」杜蘭馨在舞池裡搜尋著,「二十齣頭的職業女性,雖說不算很多,卻也不是不好找。那位你覺得如何?」

杜蘭馨所指的方向,有個穿著洋綢旗袍的年輕女子。她看上去同馮世真差不多大,清秀文雅,一臉孤芳自賞地站在一旁。

「杜小姐這是在拉皮條呢?」容嘉上哂笑。

「我這是在向你證明,我提出那個交易,是真心實意的。」杜蘭馨尖尖食指在容嘉上溫潤的唇上一點,「你等著。」

說罷,蝴蝶一般翩翩轉身,朝那個女孩而去。

容嘉上覺得滑稽,有些想走,可轉念一想,又站住了。

能主動走來牽起自己的手的女人,大概也就馮世真一人。不論換了別什麼的人,區別都不太大。

杜蘭馨出馬,自然馬到成功。轉眼,她就拉著那位小姐折返了回來。

「這位是李小姐,在中華書局做事。」杜蘭馨又一指容嘉上,「這位是容氏商行的大少爺。」

容家名聲顯赫,容大少爺俊美清貴。李小姐心如小鹿亂撞,強自鎮定,優雅端莊地朝容嘉上點了頭,非常克制。

「你們倆聊。」杜蘭馨笑著把人往容嘉上那兒一推,使了個眼色,功成身退而去。

容嘉上不冷不熱地朝女士點了點頭。

李小姐果真不是普通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她被晾了半天沒人請跳舞,突然被個大餅子砸中了,卻也不急著開吃,只抬手撩了一下短髮,溫婉輕柔地問:「容少是同朋友來的?」

容嘉上朝舞池裡摟著個美女難捨難分的伍雲馳抬了抬下巴:「被拖來的。」

李小姐莞爾,說:「我也是被朋友拖來的,她也丟下我自顧玩去了。」

容嘉上道:「看來我們都是被朋友背叛了的可憐人。」

李小姐抿唇輕笑:「我平時不大愛來跳舞會,倒像個鄉巴佬。」

她低頭淺笑的樣子,倒是同馮世真有幾分像。容嘉上本來已經意興闌珊了,這又來了點興趣。

杜蘭馨在遠處朝他擠眉弄眼,滿臉興味。

「李小姐。」容嘉上斟酌著,放下了酒杯,朝她伸出手,「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請你跳一支舞。」

李小姐嫣然一笑,壓抑著狂跳的心,把手輕輕放在了容嘉上的掌心。

容定坤面色疲憊地進了西堂大門。孫少清放下手裡的書,過來為他更衣換鞋。

「老爺在這裡用飯嗎?」孫少清問,「我讓廚子做了羊肉湯,給您驅驅寒。」

容定坤唔了一聲,情人的乖巧體貼讓他臉色好轉了些。他上樓進了煙房,靠在塌上,閉目養神。孫少清走過去,坐在他腳邊,幫他捶著腿。

「老爺,」保鏢在門外道,「楊先生來電話。」

容定坤擺了擺手,「晚些我給他打回去。」

保鏢退下,聽差的端著晚飯走了進來。

孫少清朝牆上掛著的鐘看了一眼。七點過十分。

天色已經暗,華燈初上。

這是一個看似平凡的夜。只有孫少清知道,今夜會是她生命中最至關重要的一夜。今夜的每一步,都關係到她的前途命運。

成,則奔向自由;不成,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用完了晚飯,聽差地收拾了碗筷退下。

孫少清端來茶給容定坤漱口,輕聲問:「老爺好像有煩心事,要不抽幾口,解解乏?」

容定坤疲憊地皺眉,半晌,點了點頭。

孫少清隱隱鬆了一口氣,一臉期盼地說:「咱們這次用新貨,好不好?東西送來好久了,人家都沒有用過呢。」

她一貫矜持,很少撒嬌賣乖,容定坤喜歡得不得了,笑著摸著她的臉:「原來是自己嘴饞了。去拿來吧。」

孫少清立刻去柜子里取出了一盒包裝精美的鴉片,先裝好一支煙,點好了,遞到了容定坤手上。

時針嘀嗒,指向七點四十分。

馮世真用完了午飯,去院子里散步消食。這是她的習慣。

最初陳媽都會跟著她一路,說是陪伴,也是為了盯梢。後來陳媽被換下去了,李媽沒那麼勤快,送完了晚飯就收工回家了。馮世真獨自散步,在院子里隨意走動,並沒有什麼人留意過她。

起了風,吹散了陰雲,月亮在雲的邊緣探頭探腦。大地時明時暗,樹影搖曳。

馮世真沿著大門口的草地繞了個圈,又繞到了後院去。

門房換了班,走進門衛室,只見一瓶好酒和一碟花生米擺放在桌子上。門房頓時眼睛都直了,見左右無人在,立刻拔開篩子猛灌了一口。

容家女眷們用完了飯,走進客廳。容太太和大姨太太坐在收音機邊,聽著中華電台放的越劇。幾個女孩則坐在沙發的一角,翻看著最新的《VOGUE》雜誌,商量著新秋衣的樣式。

這是容家極其普通的一個夜晚。

馮世真從外面散步經過,朝裡面的女人們禮貌地點了點頭。

「馮小姐的身姿氣度真是好。」大姨太太說,「上次朱二太太還悄悄朝我打聽她有男朋友了沒。她有個遠房表哥,家裡雖窮,但是在洋行里做事,前途很好,同馮小姐倒是般配。」

容芳樺不屑道:「不過是個給人跑腿的罷了。」

容太太笑了笑:「這馮小姐也不過是個家庭教師罷了,你還以為她這樣的出身,能嫁什麼豪門?」

容芳林說:「馮先生是可惜了。聽說她家原本家境挺好的。」

容太太想到了什麼,問:「她給你們大哥單獨補課,課上得如何?」

「上得如何得問大哥。」容芳樺說,「不過我幾次路過都看大哥在抓耳撓腮,想來學得很吃力。」

「只要她認真教書,不學某些人,弄些旁門左道就好。」

容太太說著,朝西堂的方向瞟了一眼。

西堂里,充斥著濃郁的大煙氣息。這新貨見效比較快,孫少清又哄著容定坤多抽了些。此時,容定坤斜躺在榻上,神情渙散,雙目迷離。

「老爺,」孫少清試著喚他,「您看看我,我是誰?」

容定坤蠕動嘴唇,念了一個名字。

這是他每次徹底抽高了後,就會反覆念的名字。孫少清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現在容定坤到了真正的六親不認的時刻。她可以動身逃走了!

孫少清出了煙房,回了卧室,將自己積攢的那些珠寶和票券包裹在布袋裡,纏在了腰上,然後換了一身和馮世真穿著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藍色衫裙,大大方方地出了門。

出門前,她將二樓樓梯口的落地鍾撥快了半個小時。七點五十五直接成了八點半,跳過了正點報時。

保鏢最近習慣了孫少清大晚上去院子里念詩,又見她兩手空空,並不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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