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北馬(四)

廣場上燈火通明,橘黃色的路燈在朦朦朧朧的雨霧中映出一團團柔和的光暈,讓人覺得此刻彷彿是黃昏。雨依舊下著,不算大,但是綿綿密密,沒有絲毫停歇的徵兆。即將起跑的人們擠在一起,也並不覺得冷。

夏小橘本來計畫把衝鋒衣脫下來,放在背包里寄存,但是這樣的天氣,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想脫下來。於是將摺疊傘塞到背包里,拿去物品寄存車。

能跑到哪裡是哪裡吧。她對自己說。中途有迷你、十公里和半程的出口,隨著人潮拐出去就好。

正思考間,電話響起來。方拓在那邊問:「開始跑了么?」

「還沒,快了。」

「北京是不是下雨呢?」

夏小橘簡短答道:「嗯。陰天,雨不大,但也停不了。」

「溫度怎麼樣?穿夠了么?」

「放心,我心裡有數。」夏小橘應道,「你一個逃兵,別指揮我啦。」 她語氣平平,沒有往日的生動暢快。

「我這兩天應該就能回去。」方拓的語氣小心翼翼,試探著問,「你沒生氣吧?都是我的錯,回去請你吃調味牛排。」

「沒事,你忙你的。」她淡淡地應了一句,「你們隊友好些了?」

「差不多了,今天再去吊個瓶。」

「好。不多說了,我要出發啦。」

他大概自知理虧,也沒多嘴,只是在那邊鼓勁,「夏小橘,加油!」

「嗯,會的。」她掛斷電話,感覺胸口抽緊,像是一團被揉皺的紙。

發令槍響,人群緩緩向前移動。起跑線附近架著各式相機和攝像機,人們歡呼著跑過起點的大門,浩浩蕩蕩,沿著長安街一路向西。跑者們還沒有拉開距離,接踵摩肩擠在一處。

路面上一層水光,雨霧蒙到臉上,濕濕涼涼的。夏小橘靠到邊緣,尋著空隙不斷向前。過了不一會兒,莫靖則就從身後追了過來。他的雨衣剛出發就拋下了,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已經被小雨打濕大半。夏小橘的橘紅色衝鋒衣頗為顯眼,他放慢腳步,和她打了個招呼。

夏小橘問:「佳敏呢?還在後面?」

「是。」莫靖則應道,「我和她一起起跑的,不過他們單位要一個方陣一起跑。我就先過來了。」

他身高腿長,步伐穩健,比夏小橘快上不少。凄風冷雨中,她不好意思耽擱對方時間,說道:「師兄你跑得快,我肯定跟不上的,你先跑吧。」

「好。一會見!」莫靖則揮了揮手,「加油!」

儘管下著雨,路邊依舊有圍觀加油的觀眾,或者,只是被交通管制攔下的路人。耳機中傳來傳來歡快地音樂聲,還有衝鋒衣摩擦的沙沙聲。這件衝鋒衣半新不舊,洗過兩次,沒再做防水處理,已經能感覺到雨水在慢慢地浸潤著衣服,好在身上依舊熱騰騰的,只是穿得太多,跑起來有些笨拙。路面濕滑,夏小橘降低速度,盡量踩穩每一步。路過迷你馬拉松的終點,已經陸續有人轉了進去。

她瞥了一眼,對全程而言,剛剛過去十分之一。她感覺體能尚可,就算跑不下42公里,現在撤出還為時尚早。

過了復興門向北,再左轉跑向釣魚台國賓館方向。雨漸漸大了起來,和每年歡騰的隊伍相比,今年大家都格外沉默。夏小橘已經感覺到皮膚上的潮濕,不覺加快腳步,胸口依舊暖熱,但是手上沾了雨水,越跑越冷,寒意順著指尖,手背和胳膊一路蔓延上來。她把手湊到嘴邊,呵著熱氣。

一時間,思緒便回到在野外跋涉的日子。還有三年多前在松潘時,第一次和方拓相遇的早晨。那一次也是霧氣瀰漫,但天色比現在亮白一些,急促清脆的馬蹄聲自遠而近,一人一馬,扯破濃霧的帷帳衝出來,都是矯健敏捷。方拓給她的第一印象,謹慎少言、彬彬有禮。越來越熟悉,他的話便越來越多;她相信,就是從比賽吃瓜那一刻,二人都看到對方身上的相似點,便無所顧忌地亮出自己幼稚嬉鬧的一面。

而直到現在,她還能想起來,以為無法告別,卻在穿過城門的暗影時,看到他笑臉的喜悅;還有他說的那一句,「讓人幫你一下會死啊」。

當時夏小橘滿懷欣慰,只覺得又多了一個可以把酒言歡的朋友。

眼看路標已經過了八公里。濕氣透進衣服,不斷踩在水中的跑步鞋更是早就濕透,每一步都變得更加艱難。

夏小橘放慢腳步,從背包里拿出一根巧克力威化來,剝開包裝,邊走邊吃,香甜的味道和酥脆的口感讓人心安,彷彿又增加了些許能量。她深呼吸,繼續跑起來。

之後那年深秋,她和方拓在北京重聚,喝酒吃蟹,半醉半醒間,說起各自的過去。那一天她聽到了寧檸的名字,知道在納咪村相識不久之後,兩個人便順理成章走到一起,意氣風發的攀岩隊新晉隊長和引人矚目的舞蹈團領舞,在校園內不知令多少人欣羨。曾經情深意篤的兩個人,卻在畢業兩年以後分道揚鑣。原因方拓沒有細講,只是微醺之際,半開玩笑:「或許,她是覺得我太幼稚吧,總是口無遮攔。」

當時夏小橘點頭,「對,有時候是挺二的。」

方拓佯怒,「我自己說那叫自謙,你這是落井下石。」

馬上到了十公里,每一步都踩在水中一般。夏小橘看了一眼時間,已經過去一小時十分鐘,比平時的練習慢了十分鐘。

她興緻不高,有些不想跑了,四下張望卻沒看到出口。她一時有些記不清,迷你之後的賽段出口是九公里,還是十公里。要從圍觀的人群中擠出去,在眾目睽睽下棄賽,她覺得顏面上有些掛不住,抬腳繼續向前跑去。

想起方拓積極遊說她一同跑全程,還幾次三番說,只要有空就和她一起跑。如果不是他煽風點火,自己今年絕不會那麼堅定地報了全程。明明說好的,事到臨頭他又說走不開。

夏小橘心中腹誹:借口,都是借口,似乎所有的都被黃駿說中了。真是太可惡了,再也不要理他了。

然而想起方拓臨出發前,趕去陪她拉練三十公里,一路細心體貼的陪伴,她隱隱又覺得不舍。還有在樺林鎮那個傍晚,他在漫天晚霞中,那句帶了些許惆悵的「我走了哈」,真的讓人覺得,他們一轉身,就會離開彼此的視線。

然而,終有一天,會有各自不同的生活。

夏小橘也知道,方拓和寧檸分手之後,短暫地和另一位姑娘交往過。是他曾經帶同登山的隊員,在一起兩三周,大概只牽過手,吃過幾次飯,看過一場電影。分開的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從影院出來,他招呼姑娘時,錯喊了寧檸的名字。對方當場翻臉,怎麼都哄不好。

於是,便也沒有努力去追回。

然而,在方拓說來,那位姑娘畢竟是他曾經交往過的人。

夏小橘想,自己和他,那些打打鬧鬧,牽手摟抱,又算什麼呢?是兄弟情分,還是無聲的曖昧?

即使這樣,他也從不認為,是會和你在一起的啊……夏小橘想,她再也不要這種似近還遠的距離了。

雨點密集,風也漸漸強勁起來。又過了兩三公里,身上的衣物和腳下的鞋子都已經濕透,夏小橘機械地移動著腳步,勉強產生一點暖意,但很快就消散開來。

周圍的人也明顯比前兩年跑得痛苦,許多人腿部抽筋,在路邊尋找醫療人員。被圍起來的志願者舉雲南白藥噴霧劑的空瓶,一臉為難,「沒有了,真的都用光了。」

夏小橘又抽出一條威化,手指凍得麻木,已經剝不開了,便拿牙撕咬開來,邊走邊吃。她的小腿也有些僵硬,大腿微微發酸,以前到了二十多公里才出現的疲憊感,今天提前十公里便出現了。

身體冷得打顫,夏小橘想去洗手間,十五公里附近正好有一個,便停下來排隊。排了兩分鐘,正好梁忱從後面跑過來,喊了她一聲,問道:「就你自己?方拓呢?」

「他們隊伍里有點事兒,來不了。有人高反加感冒,去醫院了」

梁忱應了一聲,又問:「你帶能量膠了么?」

夏小橘搖頭,這本來都是方拓拍著胸脯說自己回來再準備的。

梁忱從腰包里摸出兩條,塞到她手中,「我快跑到了,你拿著吧。」她戴了帽子,但能看出來,臉色也有些蒼白。

「不用不用,我還有兩根威化。」夏小橘想遞迴去。

「我還有,足夠。」 梁忱微微一笑。

夏小橘也不再推卻,「站著太冷,你不用等我的。」

「好,那我先跑一會兒。加油哦!」梁忱跑開兩步,又轉回來,握了握夏小橘的手,輕聲道,「天氣不好,也別太勉強。」她的手指一樣冰冷,但手心透過一絲暖意,夏小橘鼻子微酸,抿著嘴點了點頭。

轉到北四環附近,路上加油的觀眾寥寥無幾。許多選手一邊走一邊發抖,還有人索性坐在路邊,抱緊身體,等著收容車過來。夏小橘只覺得每跑上一步,胸腔里的熱量都要被抽空一些,她的牙齒輕輕打戰,仍然在勉力堅持。

貼身的手機振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